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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十三章
曾明泽最近在看一本关于语言艺术的书,上面说,说话最紧要的是看对象,上位者洞悉世事且工作繁忙,与其交谈务必要直奔主题,任何套路都是多余的。而越是低下的人,越在意尊严,与其交谈首要释放善意、给予对方充分的尊重。刘登远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要是一上来就恭维对方反而不妥,所以曾明泽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聊起了农家闲事。在他看来,穷人固然希望得到尊重,但他们其实更渴望的是公平而非居高临下的对话。
果然,刘登远很适应这样的对话,接口道:“没办法啊!要趁早把树砍了,过段时间才好种新的。”
曾明泽问:“东井好像蛮多树哦,我一路上过来,漫山遍野的都是杉树。”
刘登远点点头:“整个平顶乡,应该就属我们村的林场宽些。”
旋即,他又摇头道:“树多有什么用,又卖不起价。一棵树种下去要十来年才成材,一方百把块钱,算下来,还不如做副业划算。”
东井和高龙的方言相通,曾明泽自然懂得“副业”是普通话里“打零工”的意思。
“不会吧!一方才这么点钱?”曾明泽难以置信道:“我是在玉洪读的示范,好些同学家里就是搞木材加工的。我以前听他们说过,整个苍梧市就属我们同乐出产的杉木品相、质量最好,价钱应该不会这么低才对呀。”
刘登远叹了口气,一脸苦相道:“要能卖到玉洪那边去,价格肯定好啊。可关键是我们卖不过去啊。”
曾明泽好奇道:“怎么就卖不过去了?”
刘登远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接着说:“我们这地方不通路,车子进不来,要把树运出去,只能靠雨天的时候沿着河道漂下去。玉洪县离我们这太远了,那边的老板嫌麻烦不愿过来收。湘南的老板倒是愿意来收,不过价格就要比玉洪那边低上一大截。”
用河水漂流木材是当地最常见的运输方式,被当地人称为“洗树”。顾名思义就是等下雨天,河水暴涨的时候,靠人力将简单裁锯过的树干推进水里,沿河漂流到公路旁了再捞起上岸。
这种极其原始的运输方式曾明泽再熟悉不过,过去为了供曾明泽读书,曾阳春就没少干帮人洗树的事情。
寒冬腊月里,身着单衣的父亲在朔风凛冽中颤颤巍巍,用钩子将动辄上百斤的原木从岸上拖进河道,再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用竹竿使命推动木头让其向下漂流
当年曾明泽在去给父亲送饭时见到的这一幕,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
也正是这道印记,鞭笞着他在酷暑寒冬里咬牙苦读,最终成功逆袭,由一个成天翘课、吵事调皮的差生蜕变成为当年全平顶乡仅有的几个考上师范的学生之一。
曾明泽收回思绪,接着问道:“离这儿最近的马路也得到富川那儿去了,洗树的话,那不是要漂二三十里的河道?”
刘登远一脸苦涩道:“哪里才止三十里!富川那儿是有马路,但是富川人蛮横,从不给我们在他们的地界上岸。所以我们村洗树出去,还得往下,一直要漂到五排河那里才能上岸。”
曾明泽沉默不语。
洗树的损耗巨大。一批树沿河而下,难免会磕碰到河道里林立遍布的暗礁,品相一坏价钱自然要大打折扣。加上洗树只有在洪水初涨或初退的时候才能进行,上岸时多少会有些来不及打捞而被洪水冲走。所以每回洗树,从起漂点放下去一百棵,最后能有半数上岸就算不错的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是在靠伐木为生的东井村村民眼中,蜀道再难,怕也是难不过这三十多里河道的。
两人坐在堂屋里又寒暄了一阵,曾明泽才言归正传,问道:“老哥,你儿子这个学期怎么没去学校了呢?”
聊到正题,刘登远满脸的笑容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用力吸了口烟,说:“没办法啊!树没卖出去,没钱交学费。”
这个回答在曾明泽的意料之中,因为在东井小学,十个辍学的孩子就有九个是因为家里穷困、交不起学费。
来之前,他专门请示过曹全文,问要是刘鹏的家里实在是交不起学费,那怎么办?
曹全文的回答模棱两可,说张艺谋的电影都讲了,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学校自然也要尽最大努力杜绝辍学现象。又说他也没有权力免除学杂费,每个学期结束后教育局都是要下来核账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绕来绕去半天,曾明泽听着的时候觉得都对,回头一想全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后来还是王铮向他说了大实话,学校以前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学生,都是老师自掏腰包帮忙垫付学杂费。后来因为辍学的实在太多了,老师那点工资全倒贴进去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前任校长就定了个规矩,谁劝学谁负责,学生是哪个老师劝回来的,学杂费问题就得这个老师解决。至于是督促家长补缴,还是自掏腰包补上,学校一概不管。
曾明泽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带的第一个班就出现辍学的孩子,所以当下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自己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回答:“先让孩子回学校去吧!学费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再想办法,校长那边我都说好了。”
刘登远神情复杂的看了曾明泽一眼,却还是摇头道:“曾老师,谢谢你!我也是读过高中出来的,知道你们做老师的其实也为难。欠钱读书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还是等我把树卖了再说吧,实在不行,就让伢子留一级,明年再去。”
曾明泽急了,不自觉提高了音调:“刘鹏多大了,还留级?!他本来读书就晚,再留级,以后跟不上怎么办?又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去外面打工?!”
“我也知道娃儿不读书就只能跟我一样,一辈子当个农民。读书,起码还有个念想。万一要是争气,考得上大学,说不定也就能走出去了。”刘登远吐了口烟,指了指四处漏风的堂屋:“但是曾老师,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真是没法子啊。”
短短半个小时的交谈时间,曾明泽已经记不清这是刘登远第几次叹气、第几次说“没法子”了。
财大方能气粗,无财便是英雄也要气短。读书再重要,也不是他去强迫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庭更加窘迫的理由。
曾明泽沮丧不已,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看样子,刘鹏辍学的事情已成定局。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亲朋好友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存在。亲疏不同,重量自然有异,人们愿意为之付出的筹码也会相去甚远。
曾明泽扪心自问,如果刘鹏能够重回校园,自己去帮忙争取暂缓缴纳学杂费,哪怕为此会耗费诸多心力,他也再所不辞。但要他自己出钱供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学生,他自认还没有那么伟大。
吃过响午,刘登远带着儿子将曾明泽送到寨子门口。望着躲在父亲身后的刘鹏,曾明泽忍不住叹了口气。
未来之所以称之为未来,源于它的偶然和不可控。
不过对于辍学后的刘鹏,曾明泽甚至都不用如何想象,就可以笃定他的未来。
因为眼前的刘登远,他的父亲,就是他的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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