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八十四章 紫罗兰之陨
“你这个混蛋,你说什么!”罗迪克猛地拔出剑来,愤怒地吼道,“你再说一遍!”
他不住口地絮叨着,一再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着“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几个字。他的嘴唇偶尔会不自然地抽|动一下,不知是因为悲痛还是因为疯狂。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如果不是黑暗精灵的身体构成与人类有不小的差异,克里特人那狠毒的一枪或许已经穿透了埃里奥特的心脏。但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战地医者都无法救助这可怜的生命。他们徒劳地使用着只对人类才有效果的各色药剂,试图弥合埃里奥特身体上的可怕伤口。这完全没有用,美丽异族少女身上的创伤仍在持续恶化,她的左胸被枪矛完全地穿透了,里面那些不知名的脏器受到了不知什么程度的破损。我想,她之所以还活着,或是因为受了某个善意的神明的照顾,让我们及时地制止了她伤口上鲜血的喷涌。
“现在,我们的朋友正遭受不幸,前面还有无数的硬仗要打,这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家伙到好,不但不能给朋友提供任何帮助,反到在这里像两个无赖一样厮斗,让别人来为你们担心。你们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吗!”
他的眸子中燃烧着不正常的神采,虽然像两团烈火般炽热,却让我们找不到它们的焦点。他恍惚地瞟了我们一眼,似乎是想笑,面部的肌肉却僵硬得不住抖动。最糟糕的是,他似乎确信了自己正在微笑,和气地轻声说:“你来了。”他游移不定的目光让我们无法确信他在和谁说话,那个他口中“你”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罗迪克,这件事完全是达克拉的错,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现在遭遇困境的不是普瓦洛,而是你,我相信他也会为你这样做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原谅他。”弗莱德转向罗迪克说。
或许,在埃里奥特短暂的生命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征服了她的爱人,赢得了普瓦洛的心。可这对于普瓦洛来说,只是将伴随他一生的痛苦,而对于她自己,则没有任何的意义。
“当时很乱……”普瓦洛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是一片水晶打磨的镜子,“我对红焰说,我要去帮帮杰夫的忙,就带着人离开了。我不想带着埃里,可她非要跟着来。她说,有我保护她,她就不会有危险。”
他小声哼着,哼着,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泪水已经滴落到膝下的土地里,将一片黄土浸润成暗淡的颜色。
而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甚至不能尽到一个友人的义务,和他一起分担这有可能是最后的痛苦。
这时的普瓦洛就像被催眠了一样,眼睛里只能看见那药碗。他小心地把碗端到床前,尽力地扶起埃里奥特,用勺子轻轻舀起汤汁,放在嘴边轻吹了两口,然后缓缓地、小心地送到埃里奥特的口中。
“我们是来给埃里送药的。”我从众人的身后站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浓浓的药汁,“不管出了什么事,先让埃里喝完了药再说吧。”
吃饭的时候,普瓦洛的目光始终温柔地投向埃里奥特的面颊。睡觉的时候,普瓦洛扒在床边,紧贴着埃里奥特的秀发。甚至于当普瓦洛伤病发作,大口喷吐鲜血,几乎昏厥的时候,他的手也一直紧紧攥着埃里奥特的手指,一刻也不愿松手。我们试图强拖他离开这个房间,将他拉到应当属于他的病床上,可执拗的银发青年一次次暴躁地用刀剑驱逐了我们,把自己和埃里奥特一同反锁在房间中,无论我们如何敲打都不予理睬,这才彻底打消了我们的念头。
“我杀了你这个混蛋!”达克拉的话确实太伤人了,受了侮辱的罗迪克像猛虎一样窜起来,挥剑砍向达克拉。而达克拉此时也已经拔剑在手,准备迎击罗迪克的攻击。
看见他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敢离开?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离开普瓦洛会干出什么事来。如果埃里奥特真的遭到不幸,他或许会紧随其后干下什么傻事。这种事他做的出,我知道,尽管普瓦洛平时表现得像个轻浮浪荡的家伙,但一旦他冲动起来,就完全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这一点,当初弗莱德从温斯顿人手里救下他时,我们就已经领教过了。
凯尔茜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冲出门去。远远地,我听见她悲伤哭泣的声音。红焰随后也走出去,安慰着他的爱侣。我和弗莱德忧愁地对望着,为我们朋友的疯癫而伤心。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埃里奥特成了那个样子,普瓦洛又成了……又成了那个样子。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他是我的朋友啊!我可不像你,自己的兄弟死了,连哭也不哭一声。”焦躁的心情让达克拉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说道。
正当这时,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了,紧接着冲进来的,正是我们刚才一直为之忧心忡忡的朋友,悲痛欲绝的亡灵术士普瓦洛·乔纳斯。他看上去比前几天更糟糕了:他的长袍被划破,在背后很大一块被撕撤成一绺绺的碎布条,右脚上的鞋子不知所踪,脸上满是灰黑色的泥土,右臂上带着明显的擦伤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山坡上滚下来。显然他刚跑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弯着腰喘着粗气,将口中堆积的涎水大口吐在地上。他的神色慌张的让人惊恐,眼中射出的精芒仿佛带着不详的信息,让我们心中不住震颤。
“可她却替我受了这一枪。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枪从她身前刺入,然后再从她身后穿出。她真傻,不是么?这个傻丫头。那枪是刺向我的,我应付的来。我是个了不起的术士,一把长枪怎么会刺伤我?她说过的,有我保护她,她就不会有危险。可她偏偏要转过头来救我。她真傻,对么?”
“埃里,张开嘴,乖,当个好孩子……对,这样就好,慢一点,慢一点……你这个小馋猫,小心烫着……”
“冷静点,达克拉。”罗迪克烦躁地说。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忽然,一道黑色的光影划过,将我们面前的长桌砍成了两半。桌面上的东西随着桌子的分裂倾覆到地上,发出凌乱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以为我已经作好了失去她的准备。我在欺骗自己。我永远都无法做好这个准备。
只有一小半的汤药被埃里奥特咽下去,大部分都沿着她的嘴唇流出来,将她的衣服和床褥浸湿了。可是普瓦洛浑然不觉,依旧一勺一勺地喂着她,不时地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从他的话语中我们听得出,在他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完全没有知觉、只能依靠本能吞咽食物的埃里奥特,而是一个活泼可爱、清纯美丽的幻觉。
我身旁的红焰静默地流下泪水。原本,他因为种族的原因,如此痛恨那个肤色黝黑的少女。可是不久之后,埃里奥特就用自己的友善和大度征服了所有人。
当苏醒的普瓦洛得知埃里奥特还活着,不顾自己同样身受重伤,挣扎着来到爱侣的床边,一步也不愿走开。黑暗精灵濒临崩溃的生命终于点燃了亡灵术士的爱情之火,这火焰燃烧得如此炽烈,似乎用来作为燃料的,是他原本就十分虚弱的生命力。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是那么善良,在被人诬陷、诽谤甚至危及她的生命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一丝悔恨;当她得知有可能会永远失去视力时,表现得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悲伤。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这个美丽的异族少女背弃了自己的宗族,陪伴在普瓦洛的身旁,保护他、照料他,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从一个无名的术士变成了一个值得尊敬的英雄。为了普瓦洛,这个善良的精灵成为了一名勇敢的战士,违背自己的良心在战场上与原本和她无关的敌人战斗。虽然她从来也不说,但我们都知道,每次战斗结束后,她都会一个躲在角落中呕吐和哭泣。
“我正在休息。你看,埃里就在这里,我们……我们正在休息。”普瓦洛没头没尾地回答。他说完这句话便转回头去,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埃里奥特的娇柔的脸,嘴里哼着不知在哪里流传的温馨歌谣。一旦看向埃里奥特,他的眼睛顿时柔和的就像是一团秋日的暖阳,带着无限的眷恋和赞美。
“好点了吗?”喂完了药剂,普瓦洛小声问,虽然没有任何人回答,但他仍然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埃里奥特的头发,“……那就好,你好好休息,等你痊愈了之后,我带你到宝石花平原上去看花,看紫罗兰。你不是最喜欢紫罗兰的吗……对,只有我和你。我们不告诉弗莱德他们,自己偷着去。听话,乖……”此时的普瓦洛已经完全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的悲伤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扭曲了他原本强韧的理智。
“达克拉,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在为普瓦洛担心。但你要知道,我们都同样为他担心,只是我们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你的话伤害了罗迪克,你应该向他道歉。”弗莱德严肃地说。
我忙扑过去,死死抱住愤怒中的罗迪克,凯尔茜忙抢过去夺下了他的剑。罗迪克的脸上青筋爆裂,满面赤红,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另一面,红焰也已经搂住达克拉。
“让我们单独呆会,求求你们了,让我们单独呆会!”他忽然大喊起来,“埃里一直希望和我单独呆着,你们不知道吗?在舞会上,在餐桌上,在战场上,她一直希望和我单独呆一会。我曾经一次次地拒绝她,可是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们就离开一会,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好吗?”
“谢谢你,杰夫,请你告诉医生,埃里的伤口该换药了,她说她觉得有点疼。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大家就请回去吧。埃里想睡会。”
普瓦洛此时又将埃里奥特在床上安置好,将空碗送到我面前。
“普瓦洛,你……还好吗?”凯儿茜女性特有的善良心理让她忍不住关切地问候。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这豪爽的女海盗会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不需要更多的劝告了。一旦冷静下来,对于这个在战场上结下生死相依的深厚友情的魁梧汉子,罗迪克已经不再有任何的痛恨。他含着泪伸出手去,和达克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相信,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不会阻碍他们之间的友谊,正相反,经历了这次小小的冲突,这两个勇敢的战士或许会更加亲密和相互信任。
达克拉此时想必已经反省了自己刚才的失言,他满面羞红,扭捏地走到罗迪克跟前说:“罗迪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刚才我一定是发疯了。我只是……只是因为太担心了而失去了理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该死,我真的是个混蛋,我知道杰拉德的死让你很难过,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你应该生气的,你打我,用力打我吧。如果不解气的话,哪怕用剑刺我,杀了我都可以。只求你能原谅我。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你来啊!你来试试啊!”达克拉回应道。
“呼呼……你们,你们干什么做出这种表情……呼……埃里、埃里没有……没有死。”
“啪!”达克拉推门的时候手上稍重,在门上拍出了少许声响。
“普瓦洛,你该休息。”凯尔茜面色悲切,眼含泪花柔声说。
“我们很好。”普瓦洛木然的表情下发出欢快的声音,这情形让人觉得恐怖又辛酸,“你看,埃里就在这里,她睡着了。我们都很好。没什么好担心的,真的,有我陪着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
我觉得罗迪克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的喘息声依旧粗重,但眼中已经没有了那层失控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羞赧和惭愧的神色。我试探着松开了紧抱着他的双手,他没有再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们留下,我颓然地接过碗,和大家一起满怀忧虑地离去。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助我们可怜的朋友。虽然他还活着,可是他的心正在随着埃里奥特慢慢地死去。什么也挽救不了他,我们不能,甚至他自己也不能。他的世界已经完全因为黑暗精灵的受伤而崩溃,再没有丝毫的理性可言。除非埃里奥特的伤势好转,恢复健康,否则,我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将我们的朋友普瓦洛带回给我们。
我永远无法忘记当这个爱花的异族少女头一次戴上墨镜,手持紫罗兰时的模样,在那个动人的时刻里,我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娇艳的鲜花,哪个是美丽的精灵。
昨天,普瓦洛头一次大声祈求死亡女神苔芙丽米兰斯收回她伸向埃里奥特的手掌。原本年轻的亡灵术士从没对栖身于永恒的幽暗之界的伟大神祉有过任何依赖,尽管那是他天生力量的源泉。他不住地流淌着泪水长跪在地上虔诚求告,他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回埃里奥特的醒转,哪怕是他的生命、他的自由、他的灵魂,甚至是唯一支撑着他走过人生最艰难旅程的魔法力量。那已经不再是我们所熟识的普瓦洛·乔纳斯,那个带着神明印记的神选之子,那个轻浮放荡的亡灵术士,那个指引所有迷失的亡灵踏上永远归途的、受人尊敬的“亡者的道标”,而是一个因爱人一步步踏入死亡而无助的可怜青年。
“都给我住手。”弗莱德低沉的怒喝在我们中间响起。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特有的威慑,让失去理智的两个人精神一振,同时安静下来。
“普瓦洛,你累了。”弗莱德伸手扶住亡灵术士的左手,想拉他起来。这时的普瓦洛忽地从地上跳起,奋力推开弗莱德。
推开房间的大门,我们看见普瓦洛正跪在床前,痴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床上正躺着的,是美丽的黑暗精灵埃里奥特。她毫无意识,紧闭双眼,嘴唇因干涸而裂开,泛着不健康的白色。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经由一个英挺强健的女战士变成了一具几乎完全枯萎了的身体,唯有鼻腔间不时传出的微弱气息才能证明,生命尚未离开她的肉体。
“嘘……”普瓦洛转过头来,神经质地制止达克拉发出哪怕一丝细小的声音。他的面色苍白憔悴,俊美的面庞上已经长满了乱糟糟的胡岔,原本银色月光般的秀发此时灰暗粗糙,乱蓬蓬地堆积在一起。他的眼眶深陷,眼睛中布满血丝,颧骨因瘦弱高高隆起,面颊的皮肤上泛着因疲惫和伤病而产生的不健康的青灰色泽。无论他身体上的哪一个部位都在诚实地向我们宣告他的衰弱,但和他身体上的健康相比,我更担心他不正常的精神状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达克拉的脑袋重重地撞着墙,懊恼地大叫,“普瓦洛这样下去不行!”
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事情可以让绝望中的普瓦洛冒着失去陪伴爱侣走完最后生命里程机会的危险,离开埃里奥特的身边,来到我们的面前?难道说……
“我说,我有感情,为朋友担心,不像你是个冷血动物!”达克拉伸直了脖子大叫。
“别拦着我,我要杀了这个家伙。”罗迪克挣扎着。
尽管我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当它到来的时候,我仍然不愿相信。埃里奥特,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年轻(尽管她的实际年龄或许比我爷爷还要大),她还没有享受过她应该在这世界上享有的幸福,就这样过早的离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