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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18章山如堂者(下)
天色向晚,村头斜照,映着一片村落。老杨头找当地土人打听,知道这里是东王庄,邻村乃西王庄,有一鸿沟相隔,中间有路通往城区,仅有三四里地。莫骥盛道:“咱们逃难之家,城里怕是住不起了。我瞧这里人烟还稠,离城又近倒是方便,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刘克用道:“但凭姑父吩咐。”
老杨头进村打听地保,一会儿来报,地保姓方,一时找不到人,村里倒有间大屋,家人逃难去了。众人这便进村,刚到村头,便有许多热情村人围住,问长问短,叽叽喳喳不休。一清癯老翁道:“老太爷远道辛苦了,若不嫌村居简陋,还请这边儿安坐休息。”村头一大块空地,乃村子麦场所在,收割之际,曝晒打籽,平时乃村人闲聚之所。周围置着一些石桌石凳。
莫骥盛道:“如此打扰先生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老翁不及说话,便有少年笑道:“他是咱们这里的秀才,姓朱,大名朱绍棠便是。”莫骥盛道:“失敬失敬。”众人坐了,说些沿途见闻,形势时局。
二狗四下探望,见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穷一点儿的用泥胚建房,富一点儿的用青石建房。门头都挂的有南瓜蒜头辣椒之类的干菜。前边或建有照壁,或有石墩。近前一户青石人家,侧墙上嵌着一方石碑,上边刻着五个字来,二狗只识得一个“石”字,问莫怀同道:“伯伯,那几个字念什么?”
莫怀同道:“泰山石敢当。”二狗奇道:“泰山不在山东么,难道他们从山东运来石头建的房子么?”莫怀同道:“不是,那是辟邪的意思,就像道士画符一般。瞧,那边儿几个孩子正玩,闷了同他们玩去吧。”
二狗扭头见几个孩子正在丢石子,瞧他们盯了自己衣服看,眼中极是羡慕,心中得意道:老子是少爷,怎能跟这帮穷崽子玩儿。不过他这少爷却是弼马温穿官服——总是个猴样。
一会儿有人叫道:“方保长,来客人了。”众人瞧去,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拎着两瓶酒踱了方步过来,见人也不招呼,神色颇为简慢,问:“哪儿来的?”莫怀同道:“打山西来的。”那人又问:“寻亲哪还是逃难哪?”莫怀同听这人口气无礼,强耐住性子道:“逃难的。”
那人“哦”了一声,这才将众人打量一遍,道:“咱们这里也不太平,没听说鬼子占了东边儿么?我劝各位早走为妙,咱们又不相识,谁知道究竟从哪儿过来的…”
朱绍棠道:“人情似故乡,方慈,你瞧老太爷一家不是正经人家么?”那叫方慈的中年人道:“绍棠叔,前儿个上头才说,姚山一伙土匪常扮成好人家儿下山抢劫。叫我多提防点儿。你老叔识的字儿再多,怕也没我识得人头多吧。“
刘克用给二狗使个眼色,二狗会意,笑道:“方老叔是吧…我听说姚山二龙寨土匪杀了人,得拎人头到大王跟前领赏。不知老叔一个月能领下多少赏银哪?”方慈道:“小子,说话给我放干净点儿,我瞧你们才跟匪类一伙呢!”
二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刚才你自己承认的,砍得人头比秀才爷爷识得字还多,嘿嘿,还想赖么,咱们正要捉拿土匪呢,倒有一个不打自招了。方老弟,你瞧这是什么。”方慈合眼一瞧,见二狗手里握着一把手枪,登时脸上变色,旁人也吓了一跳。二狗道:“咱们打洛城来的,奉命送长官老太爷到密城安居,是不是方老弟…”
说话时手中转枪,方慈目不转睛地盯着枪口,生怕枪口朝着自己时突然走火了,顾不上二狗怎么称呼,忙点头称是。
二狗又道:“本来嘛,什么二龙寨土匪呀,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咱们只管保护老太爷一家安全,是不是?交了差上边有赏是不是?那咱们睁只眼闭只眼,岂不甚好,是不是?你原是本村的地保,是不是?配合咱们公干,原本应该,是不是…咱们在这儿住下,那是瞧的起你,是不是?谁知你私通匪类,侮辱长官是不是?”
二狗问话极快,方慈只顾点头称是,却不知他最后一句原是设好的圈套,一言已出,才明白过来,脸色似猪肝般紫涨。二狗笑道:“哎呀,老弟果然是二龙寨的匪徒,怪不得前两天听说儒落叫人抢了,原来是那个监什么来着?”
刘克用笑道:“监守自盗。”二狗道:“正是,方老弟你还有什么说的?”方慈不由怒气勃发,待瞧见二狗手枪,又泄了气去。道:“小少爷,儒落的劫案不是我干的。”
二狗道:“哎呦,刘长官,咱们微服私访才探来的信儿,他怎么知道?这又叫什么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你干的,你怎么知道?”方慈急道:“你这是诬赖我,俗话说捉贼捉赃…”二狗顺嘴接道:“捉奸捉双。”
莫怀同道:“不是什么好话,以后不许再说。”二狗道:“是,伯伯,你以后多教教我就是了。方老弟,这个你可就不知道了吧,地方上拿人,绑了也就绑了。骡车上一架,帽子一戴,牌子一挂,你说你不是,又有谁信?到时咱们家老子媳妇儿儿子一窝端,你下去跟阎王爷说理去吧。”
方慈吓得满头冷汗。朱绍棠道:“老太爷,方家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老,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子一般见识。”莫骥盛道:“好说。”二狗心想方慈这老小子也不求饶,心中定是不服,要一次不将这老小子打得心服口服,以后还不他娘的翻个儿闹腾。道:“秀才爷爷,您老识得字多,道理想必懂得也多。这私通匪类,那可是多大的罪名,一旦东边的窗户发了(东窗事发),您老可就不值了。依我看,您写张证词,把方老弟刚才的话一字不漏记下,咱们呈到县里去,说不定您老检举有功,还能得几块大洋呢。否则,咔嚓,那可就不妙了。”
他说“咔嚓”的时候,拿枪在方慈脖子上比了比,方慈只觉颈上一凉,登时魂飞天外,跪下连磕了七八个响头,口中不住道:“求老太爷饶命……”莫骥盛挥了挥手。方慈刚要起身,又听二狗笑道:“你的命是饶了,还有什么方老慈,方娘儿们慈,方小慈呢?”
方慈忙叫一个少年和女人过来,那少年十七八岁,瞪着双眼,神情极是狠恶。方慈道:“昭欣,快跪下给老太爷磕头。”莫骥盛道:“不必了。”那叫方昭欣的少年甩手就走。
刘克用从怀里摸出两枚大洋,藏在手心,上前拉了方慈的手道:“咱们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么,你说是不是,方大哥?”方慈手中一凉,已知是大洋,忙合上掌心,道:“哎,都怪我有眼无珠,疑神疑鬼,冲撞了各位老爷太太。”刘克用道:“今天事情咱们从此揭过,以后好些事情还仰仗方大哥帮忙呢。”
方慈忙道:“不敢不敢,老爷太太要住在这里,那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房子倒有一栋,”指着那栋刻有“泰山石敢当”碑文的青石大屋道:“原是咱们这里一户财主的家,前年去重庆了,虽说比普通人家强些,只怕老爷太太住不惯。”
莫怀同道:“不妨。”方慈当先带路,又有几个热心村民帮忙抬行李,收拾房间。一会儿功夫,便已安顿妥当。刘克用见只有正房东厢四间屋子,十几口人住下颇为不便,道:“方大哥,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房子?”方慈道:“本村没有,西王庄好像有。你要不急,明天我再去打听。”
说话间朱绍棠等几户人家端了饭菜进来,虽只有一些南瓜汤玉米饼,窝头白菜萝卜,亦是各尽所有,足见待客之诚。方慈借花献佛,将两瓶酒当做乔迁贺仪。莫家也取出米面肉干与村人共用。
朱绍棠与莫骥盛言语颇合,把酒言欢,老怀酣畅。朱绍棠道:“莫兄远来是客,老朽只好嚼舌,说些风土人仪与你知道。咱们这地方叫密城,昔年高祖刘邦始置。居民多是地方土著。当年洪武爷广移四方之民,虽有外人过来,年深日久,却也叫当地土人同化了。
“方今风雨飘摇,这里却波澜不惊。五柳先生作《桃花源记》,实与本地相仿佛。城里县衙建于隋朝大业年间,除元朝时毁于战火,明朝重建迄今,再无毁坏。由此足可窥豹一斑。辛亥年大清亡了,民国成立,咱们这里也并无多少变化。清也好,民国也好,由来如此,不过换了个称谓。
“咱们独享太平,一来得益于地形,二来得益于人心。莫兄一路而来,定有所见。此地南北西三面环山,丘陵绵亘,沟谷纵横,南北无大道,东西无坦途。不在兵家必争之列。更有洎水溱水绥水等多条水脉,少遇凶年。别的不说,便是咱们东王庄,莫兄请看,无院墙者乃老爷家佣仆长工,有院墙的各有几分土地。朱门深院者,乃大户人家。大家杂处而居,却也无多大分别。正因如此,当地人与世无争,民风柔弱。
“燕赵之地多侠客,齐鲁之地多壮士。山西人精明,湖南人倔强,各地有各地的民风。此地人偏于柔弱,道德经中言柔弱者居下,又有刚易折,柔易守,便是我等祖辈绵绵不息的道理。此地无大贤,只一个白香山似居于东南郑密交界处,更无大奸大恶之徒。庚子年时,本地官府捉了十几个拳民正法,无一不是外地人。我还记得当年有个僧人大闹法场,劫走了几个人,早也无人提了。
“世外桃源虽好,我瞧老先生面相非凡,似是个大有作为之人。孟夫子说,居移气,养移体。若为逃难故,暂居密城不妨,若是久住,只恐消磨了英雄志气。闲时消遣,也有几个住处。城里孔庙关帝庙火庙,桧阳书院,卓君庙等古迹,聊可赋闲。寻常村人多去城里的城隍庙玩,那里热闹,祈福辟邪,颇为灵验…”
二狗道:“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朱绍棠笑道:“这个只怕小少爷年龄所限,不能明白了。那庙门一幅对联道:作恶报作恶不报祖宗有德德尽再报,行善昌行善不昌祖宗有殃殃尽再昌。文浅意深,也只有上年纪的人才能嚼出味来。”
莫骥盛乍听之下,心中一惊,默想:我莫家自先祖起,无不积德行善,岂料到文远这一代,竟至于绝嗣。难道莫某人命中有殃,致累家人么?旋即转念:但积德行善,又何必担心余殃不尽,家门不昌!
一念及此,心胸顿开,纵声长笑。这一声长笑,竟笑出一个别开生面,继往开来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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