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第01章
林黛这个名字本身就隐寓着悲剧色彩。她和中国古代著名的悲剧人物林黛玉只少一个字。而玉字是贵重和尊贵的象征。没有玉字,反倒流于平凡,表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悲剧女子。
她不知道当初父母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否和林黛玉有关。她问过父亲,父亲说是母亲取的,也没什么特别意思,当时想到了这个字,一叫挺上口,就用了。
为什么别人的名字都饱含着父母的期望和祝福,而我的只是随便想起的一个字,只是叫着顺口而已?他们不知道名字有可能和孩子的命运有关联吗?虽然这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她相信。回首二十八年生命旅程,她不就是一直在品尝悲情的滋味?
从懂事时起,她就知道她的父母和别人家父母不一样。别人家父母亲亲热热,说说笑笑,一起做事,一起闲聊,还常带着他们的孩子看电影,逛商店,上公园,甚至还睡在一张床上。她曾经纳闷,男人和女人怎能睡一张床?因为她家,她和母亲睡,父亲一个人睡。她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深叹一口气,没有回答,转身避开了。
母亲于萍是省歌舞团行政人员,非常喜欢舞蹈,只可惜自己没那天分。那一年,剧团要排练舞剧《红色娘子军》,因为扮演洪常青的演员意外受伤,剧团在市级歌舞团借调男主角。当时他父亲林志成所在歌舞团的团长,正好是招聘人好友,便向他推荐了林志成,并劝他尽量把他带走。因为他是一个跳舞的好苗子。因为他在此地因和一位被管制的四类分子恋爱,正被隔离,有可能就此毁了前程。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高潮期,一些成份不好的人常常被无缘无故地拉出来批斗、隔离、反省。当时不参加造反派就是不要求进步,林志成自然是要求进步的一员。但也只是普通的一员,不过是跟着跑跑腿,凑个数的人。
一个冬天晚上,他被派监督资本家小姐隔离反省,写检查材料。本来被派的是两个人,那人因家里有急事告假,请他替一下。所以晚上在一间宽大漆黑的教室里,资本家小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一叠白纸发呆,林志成则偎着一盆炭火发呆。
从批斗中他了解到,这个女人叫颜碧梦,好浪漫的名字。娘家解放前是开工厂的资本家,婆家则是国民党政府官员。看样子她三十岁不到,就是说在万恶的旧社会,她不满十岁,应该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举动。新社会她是一名教师,也是自食其力的人。可批斗时,许许多多莫明其妙的污言秽语一古脑地往她身上泼。她自然也没有辩解的权利。
其实她家在省城宜安市,丈夫已去世。因为感到这次运动来得猛烈,就带着儿子回娘家避风。没想到造反派见她父母年岁已高,非常虚弱,就把她揪了出来。
不过他对这个女人印象不错,甚至很有好感。清秀的脸庞,苗条的身材,总是衣着合体,梳洗整齐,举手投足间时时表现出一种现在叫做优雅的气质。今天批斗她时,虽然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但她仍然亭亭玉立地站着,微微低着头,那表情不像在接受批判,倒像是冥思苦想。当时林志成心里就暗暗佩服和欣赏着。
舞蹈工作是一项感性工作。它本身就是追求美,表现美,展示人世间美好情感和对美好爱情向往的工作。记得在舞蹈学校学习时,除了练好基本功,就是和老师一起分析表现这些情感,那一个个经典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的理解与感动中,通过自己的肢体语言一一表现出来,展示给世人看。
虽然现在的世界,对那样的情感已不屑一顾。男人没有了男人的情怀,女人没有了女人的温柔。一群人整日打打杀杀,像疯狗一样到处撕咬。但林志成从心里唾弃这样的生活,潜意识里仍然保持一份温柔的祈盼。
整整一个下午,她不但被批得体无完肤,还游遍这个城市所有的主要街道。说真的,他在里面混都觉得累了,现在一个人蜷在军大衣里都想困了。而她还在灯下写材料,写检查,一个娇弱的女人,还能支撑吗?
灯,在教室的中央。教室里的窗玻璃几乎无一块完整,寒风吹着灯线晃来晃去。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笔,面对白纸,目不斜视。虽然好像在想,却没有写一个字。
夜,越来越深,风,更加寒冷。她已冻得瑟瑟发抖,却只能不时地搓着手哈气取暖。而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温暖的火盆,透着内心的向往。
林志成起身出去找个角落撒了一泡尿,也是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其它的人,然后进来绕到她身边小声说:去烤烤火吧。颜碧梦吃惊地看着他。往常的造反派,只要她那怕是抬头看看天,也会喝斥她。这个造反派,虽然一晚上没说一句话,却温和的让她去烤火,天壤之别,她不敢相信。林志成一把拉起她的手,将她拽到火盆边,并把火拨得更旺些。
她感激地看着林志成。林志成给她一个温和的微笑。这微笑即刻让她感动啼零。林志成不自觉地将她揽在怀中。像在舞台上,应剧情需要,他不由自主地揽着一位凄苦可怜的女主角一样。
可颜碧梦并不这样想。她脑子片刻的空白后,心里涌起一阵躁动。曾经有几次她被隔离审查时,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被造反派强奸,然后又被他们挂上破鞋游街。可怜一个弱女子既无力反抗,也无处申诉,只能默默忍受。而这位造反派却不一样,他清秀、温和,还有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同情心,和在她这种女人身上表现出的怜悯心。她抬眼看看他,面颊绯红。她做好了她能预见的可能,并心甘情愿地等待着。
但林志成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用自己的怀抱温暖她颤栗的身体,然后俩人围着火盆闲聊起来。
闲聊中她知道他在孤儿院长大,是一位舞蹈演员。然后俩人又聊起舞蹈,舞剧,芭蕾,世界著名的芭蕾舞剧等。
俩人聊得很投缘,自然成为了朋友。因为颜碧梦知道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受到家庭的关怀和爱护,所以总是以一颗女人心和女人所能给他送去的问候和关爱。特别是她第一次为他织一件毛衣送他时,他像接过红宝书哪样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知不觉中,两颗孤寂的心越走越近。他们恋爱了。他们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当然这一切都瞒不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很快他们被隔离。
于萍是在婚后知道这一切的。她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哪个妻子在知道丈夫除她以外还有恋情时,能无动于衷呢?
林志成被借来后排练的舞剧《红色娘子军》获得空前的成功。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他们轰轰烈烈的上演了半年。剧团领导,就是于萍的叔叔特希望能留下林志成,可又不好意思直接把他挖来,毕竟他是人家剧团的台柱子。于是有人提议,给他找一个本团的对象结婚,利用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把他调来。
当时于萍正疯狂地崇拜林志成。一听说这事,也不顾少女的羞涩,主动寻找叔叔说明自己的意愿。可是林志成不同意,他说他不想离开培养他的剧团。介绍人即那位招聘人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是离不开那位四类分子恋人。于是他耐心地坐下来和他分析他的前途,他所处的环境。如果回原来的小剧团,可能几年没有一场演出,而舞蹈生命是短暂的,也许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完了一生。如果再和那个四类分子女人结婚,更是苦海无边。现在的形势摆在那,继续交往,还是被隔离审查,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留在省歌舞团就不一样了,事业上不仅能上一个台阶,会更有前途外,娶于萍为妻,于萍是团长的侄女,自然更能得到团长的关照,无论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都会有很多好处。
就这样威逼利诱,林志成答应考虑考虑。当天他回了一趟剧团,还想和颜碧梦见一面商量商量怎么办?其实那位介绍人说的都是实情。从小他学跳舞,刻苦而认真,他不能让自己学成以后又被自己荒废。他爱颜碧梦。与颜碧梦结合虽然成就了爱情,却从此黑暗无边。他能想象他的未来孰轻孰重。可他从心里放不下颜碧梦,她的温柔体贴,她的浓情蜜意,他们在一起时的欢娱时光,还有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海誓山盟等等,都让他刻骨铭心,割舍不下啊。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但他也不想做罗密欧,为爱人舍弃生命。毕竟生命是宝贵的,而且人各有命,从你一出世,你的一切都已注定。他又想,其实舍弃生命并不难,如果此时颜碧梦为他牺牲生命,他也会毫不迟疑地随她而去。难的是还有漫漫人生将怎么度过?他吸一口气,心里有点动摇。就在他去看过颜碧梦后,他完全改变了想法,惊恐地回到宜安城,回到省团。
一路上颜碧梦的脸像魔鬼一样让他恐惧。刚才他去找颜碧梦时,颜碧梦正在被批斗。不知是谁把颜碧梦姣好的面庞化得跟恶魔似的,远远看去青面獠牙,头发也被剪得七零八落,一边几乎是光头,一边像刺猬一样,让人不忍目睹。他好像看到了将来,这就是他的未来?好可怕。何况他还是党和国家培养的,他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这才是革命战士。从此庆阳市成了他不忍去想的地方。
和于萍结婚后,他努力摆脱颜碧梦的影子,每天不是练功就是排练、演出,弄得自己无力去想其它。奇怪的是,夜里突然惊醒,梦里折回,他总能看到颜碧梦幽怨的眼神,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
一天晚上演出结束,一位姑娘在剧场门口等他,声称自己是颜碧梦的妹妹颜碧珂。他知道她有一个妹妹下放在农场。她说她姐姐病得要死了,想见他。他还有什么脸去见她?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她?他犹犹豫豫地拒绝了。当时颜碧珂睁着鄙视的目光狠狠地瞪着他,一跺脚,扬长而去。
这事传到于萍耳里,于萍以为她是颜碧梦,以为他们还有来往,根本不听林志成的解释,和他大吵大闹,以至影响了他的演出,竟然在舞台上跟不上节奏,跳错了动作。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反省,最后得出结论是他太累了,需要休息。这一休息,他再也没上舞台。他开始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睡不着时就想颜碧梦,一张温柔娇媚的脸,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在他脑子里相互叠映。既让他无限思念,又让他一阵阵恐惧。就在这时,林黛出世了。林黛的出世对这个家庭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在林志成看到于萍因阵痛而扭曲的表情时,竟然想到颜碧梦要死时是不是也是这般痛苦。于萍见他整日浑浑噩噩,若有所思,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在想别的女人,自然对他没好脸色,还恶语相加。
林黛懂事时,她就知道父亲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总是无所事事地叼着香烟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好像在思考,在回忆,或是在遐想。每当母亲过来,都会狠狠地瞪着他。他的眼神也会立即黯淡下来,无可奈何地揉揉眼。一旦母亲离去,他又目光炯炯地远眺。
这样的日子对于于萍是难熬的,她知道她再也得不到丈夫的心,所幸她有女儿林黛。
从小,林黛就随母亲常到剧团去玩。她修长的双腿,细长的脖子,清秀的面庞,一招一式像亭亭玉立的小鹿一样有着天生的优雅。她被认为继承了父亲的天赋,是学舞蹈的好苗子。四岁时,她开始学习舞蹈,十四岁考取舞蹈学校,学的是芭蕾。
这时她的父母都已不在剧团。母亲在叔叔退休后不久,就调到了电影院工作。父亲也被调到一家文化用品商店工作。
有一天,父亲神色黯淡地来看她,说他和她母亲已离婚,她被判给父亲,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说这话时,父亲表情忧郁,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林黛并不惊讶,她知道他们会是这个结果。因为母亲在外面早就有人。她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她知道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单亲生活会过得很好。同一寝室的楚玲玲同学也是单亲家庭。几年前父亲生病死了,家里只有她和母亲,过得也很幸福,母亲常来看她。她想她也会和她一样。
其实她知道父母的离婚不能怪母亲,虽然母亲在外面有人。她听人说过父亲过去的故事,再对照父亲一贯的表现,她想无论哪个女人都受不了。现在母亲走了,父亲又显得那么无依无助,无所适从,煞是可怜。
林黛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因为有课,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告辞了。
放假回到家,家里一团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整洁和有条不紊。父亲仍然看着窗外出神。在林黛的印象里,这就是父亲的样子,很正常。
过去家务全部由母亲包揽,现在不用交接就自然转到林黛的肩上。花了二天时间,她才把家收拾整齐,然后又学着烧菜做饭。
一天下午,表姐带她去见母亲。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母亲大腹便便,步履缓慢地迎接她。
看到母亲熟悉的笑脸,她真想扑上去。可看到母亲笨重的身体,看到母亲身后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亲昵的照片,她不自觉地止住步,避开母亲伸过来的手,及其不情愿的坐到一个角落。
母亲怜爱地看着她,问她生活上、学习上的事,她都尽量用极短的语言回答,然后就是沉默。最后母亲拿出一沓子钱给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她缴学费。因为她就要生孩子,他们也没有多少钱。
回到家,她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一场。她知道,恐怕钱将是父母离婚后她碰到的第一个难题。但她除了会跳舞,不会任何一项技能。她也见到有同学去歌舞厅、夜总会跳舞,可她不喜欢那样,老让人想起不光彩的舞女生活。可是学费,生活费又怎么办?父亲的收入不高,现在没有母亲有计划的支配,他一个人一个月有时还不够。
一天早晨练功的时候,练功房来了几个拿画架的学生,老师说他们是美院的学生,想画一些她们练功时的素描,让她们不用理他们,只管练功就行。
练完功,一个年龄稍长的人可能是老师,又选几个同学,做几个固定动作让他学生画,并强调几处重点。林黛也在其中。画完,林黛急不可耐地过来,好奇地看自己被画成什么样,结果被同学和画院学生一致共认为最美。
林黛的长相并不十分漂亮,但轮廓分明,错落有致,从侧面看,刀刻一样的五官,特别适合照相和绘画。再加上训练有素的舞蹈身材和舞蹈动作,虽然舞跳得不是顶尖的好,几个动作还是做得完美至极。
结束后,那位老师在走廊里单独约她,谈去美院做模特的事,有偿的,而且报酬挺高。林黛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