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只是这样的话并不适合兖州府的滕县。起码不适合明末年间的滕县。
鲁西南丘陵纵横的寒冬,漫长得就像老妪的裹脚布,而且是摊开的那种,风轻轻吹过,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灰土,连带得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苍茫的世界似乎亘古以来就是这样,很难想象滕县在先秦时期,是泉水河流纵横,水源充沛,湿润丰饶的地区。
滕县的西北角,隐约可见层峦叠嶂的青山脚下,那是沂蒙山脉的一角,调皮地在满是平原的滕县插上了一脚。
滕县自古号称善国,滕文公时期就有孟子过来讲治国之道,魏惠王未能接受的道理,滕文公虚心接纳,滕国国势蒸蒸日上,跃居泗上二十四国首位,不足百里之国,靠着儒家的仁政,善国美誉一直存续到战国末年,也是异数。
只是后来,终究是因为体量太小,亡国也非人力所能改变。
小冰河时期的早上相当寒冷,莲青山往南二十里的平原村庄,已经是山里人艳羡不已的存在,那里有鸡鸣,更有狗叫,有这两样声响,代表了什么,那就不言而喻。
至于山里的人已经将榆树皮都啃光了。
古时候的县令被称为百里侯,滕县实际上的百里侯却是盘踞在县城东北角,镇名东郭镇村名楼里村的吕氏一族。吕,脊梁矣。
方圆小百里,无论田地河流湖泊山脉,都是吕氏私产。皇权不下乡,农夫野民的生老病死,皆要仰其鼻息。
这一天,镇上的吕府像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黑压压的人群被一个拄着龙头拐的老太太撵了出来。众人忍受着漫天污秽的话语,抱头鼠窜。又像脱离苦海的鱼群,顺着镇上的大街小道,四散奔逃。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老实说,包皇粮纳税的时候,吕家的这些人也没有这么积极过。
镇上的老百姓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西洋景,满脸错愕,有一两个帮闲狗腿,冒着被狂扇耳光的风险,舔脸上前打听一二。
事后不久,一个闲汉一脸青肿,神色却是神采飞扬,他带给众人一个惊天的吃瓜消息。吕家长房嫡亲的长孙吕玉泽失踪了,虽说那个长孙已经魔怔了两三年,彻底不中用了。
奈何吕家的老祖宗还是像块宝一样疼着,吕氏旁人也是无可奈何,现在他的失踪对于镇上来说就是捅破天的大事情。
镇上正在鸡飞狗跳的时候,吕玉泽正带着小狗爬山。他是三更天的时候,躲开了看守的小厮,悄着摸的走偏门出去的。小黄比他更贼,已经穿过了狗洞,在镇子上唯一的街道口摇头晃脑地等着他。
十二岁的吕玉泽身量还没有长开,也已经有了山东大汉的耐性。二三十里的山路说走就走,终于在天变亮的时候赶到了莲青山的山脚下。
吕玉泽的小脸白里透着红,那一双眸子深邃不见底,成年人也很少有他这样冰冷的表情。
莲青山只不过是沂蒙山脉的支脉,海拔却也有四百多米,对于十二岁的吕玉泽来说,也是需要克服的困难。陡峭处,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
爬上山的他,浑身已经湿透了,勒得结实的棉袄牢牢锁住他的身子,比他家的大丫鬟还要黏人。
现代的莲青山早已经被开发成了4a景区,山顶上随处都是可以歇脚用的凉亭躺椅,至于明朝的莲青山,山顶上有一块平坦的石头就已经不错了。
此时的吕玉泽没有雅兴,也没有豪情去俯瞰滕县的风景,站在一县之地的最高处,他的心里波澜不惊,灌了铅的双腿让他只想找个歇脚还能晒太阳的地方。
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屁股下面带来的舒适感和踏实感,瞬间驱除了身体的疲累,吕玉泽感到灵魂得到了升华,虽然那只是一种错觉,也许这就是幸福的一种吧。
等到暖阳照到吕玉泽的身上,吕玉泽感到了双倍的快乐,身体就像被丫鬟的小手细细地捶打一样,他扬起了小脸,仔细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小黄倒是没有那么多主人一样的感触,文青是一种病,但不是传染病。它趴在主人脚下,不住地吐着舌头。爬山对于狗来说,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运动。尤其是中国的细狗,本身就不是以耐力见长。
“小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小黄压根没有搭理这个平时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主人,它团成了一团,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准备睡个回笼觉。
吕玉泽讨了个没趣,也就闭上了嘴巴,现在他发现突然爬山是个脑残的举动,幸亏还有晒太阳这个暖心的活动。
没穿越前的吕玉泽,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小狗,可是和大多数迫于生计的家长一样,已经筋疲力竭的父母很少会顾及到子女的需求。在中国的家长眼里,孩子吃饱能上学也就可以了。在知道吕玉泽有可能长歪后,父母粗暴地干预了吕玉泽的个人爱好。小树经常修剪才能长得直溜。
以至于小时候的吕玉泽连一只玩偶狗都没有。
现在到了明朝,有了溺爱自己的祖母,要什么有什么,小黄也就顺其自然地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想想这也是穿越者的一项福利吧。吕玉泽掏出了一块糜子馍馍赏给了小黄,不挑食的小黄一口咽了下去。
看到噎得一直伸缩脖子,浑身难受的小黄,吕玉泽好心地给它拍背顺顺气。这个温馨的动作引得小黄摇尾巴,又勾起了狗主人的话唠属性。
“无无聊聊,混混沌沌的两年,要是换成别的穿越者,估计现在最低已经是登顶九五之尊了吧,只有我还是一个废柴。“
“我到现在还在迷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人家的孙子,人家的儿子,人家的侄子……
我总觉得全世界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在和我作对,我知道我不够格和世界作对,可是别扭得难受,我是被穿越的,被强迫的感觉,你明白吗?
小黄,你说说看,是这个世界太疯狂,还是我已经疯了!
两年来,无论我是装傻还是装疯,无论是不说话当哑巴,还是大言不惭汽车飞机之流的胡话。我都一点事没有,没有被游街,更没有被火烧水淹。
只因为我有一个宠我的祖母,还有一个惯我的母亲。
可是现在不能再浑浑噩噩了,已经两年了,老天爷是不可能回收我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了,要为眼前考虑了。最起码不能让我名义上的祖母和母亲再伤心了。
两个女人撑起了我的天,为了保护我,一直散发着彪悍得气息。
彪悍得其余吕家人已经没有上升的途径了。祖母曾说过,唯泽儿是我吕家嫡亲血脉,俺的乖孙,余者等同仆役。
可以想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那几位叔叔的脸色,几位婶婶虽然看着低眉顺耳,大概在心里也都在盘算着,是老东西先死,还是把我这个小畜生弄死,
还是那天一块死了才干净。
我的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当然是有水分的那种,外祖父是落第的秀才。母亲人前强做坚强,和祖母一唱一和保护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抱着我哭,一个寡妇,如果不是有个儿子,苦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我是不是不孝顺,你说,我是两个女人唯一的希望,她们的希望都在我的身上。也不是没有那表面上求上进的人希望把他们的儿子过继到长房,说得还挺好听,说是不让我的下半辈子没有了依靠。
这不是真把我当傻子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有必要变成吕家的能人?”
小黄没耐心听小主人的废话,在家里实在是听太多了,它将卡在嗓子眼的糜子馍馍吐了出来,这回它长教训了,耐心地低头慢慢啃着,像啃骨头一样。
啃着啃着,小黄突然抬起头来,它意识到主人今天絮絮叨叨的话里面有些不同,最后一句它从来没有听过。
冬天的太阳总是显得懒洋洋的,它照清了山中薄雾下的世界,却无法驱走寒冷,只是光明已经降临世间,个别人心中龌龊优柔造作的想法,就显得那么渺小和没有必要。
吕玉泽望向东北方向,连绵的大山看不到边,有种看海的感觉。母亲的家乡就在山脚下,其实吕玉泽已经来到了外祖父的家。
山村里炊烟袅袅,更多的人烧起灶台,也许不是为了什么好吃食,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家中没有粮食的烧个白开水也是要烧的。人烟人烟,有人的地方必有炊烟,人间烟火气,汇集了百样人生路。
只是对于吕玉泽来说,山下的村庄缺少有油水的东西,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外祖父也是一个讨人嫌的老学究,他不喜欢去,就是这么简单。
吕玉泽的前身其实也是个悲剧,二傻子一样的人物,同名同姓的吕玉泽穿越过来,当然是魂穿,一点迟滞的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头疼脑热啥的,兼容性很强。
就像一块光伏电池,放空了电量,又重新充满了一样,简直是无缝衔接。起初吕玉泽还有些内疚,时间长了,也就坦然了,他就是有机会和原主人道歉,原主人也不一定能听懂。
再说,谁又能为他这个被迫穿越者道歉呢?冥冥中的老天爷吗?吕玉泽没有胆量,像个彪子一样,指着老天骂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