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75章 花朝京事
“——甫成兄?”
“不错,正是‘甫成’。”
景年讶异:“他画得出能被御赐的好画,这我信,可他怎会行偷窃之事?”
“我也不解,但同为画师,我却隐约觉得,问题出在‘御赐’二字上。”择端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那幅画的事么?我画了整整一年,原想警醒官家留心民情,却不料呈图上去第二日便被赏赐给向氏家主,全然不曾起过它的作用……甫成也曾有过一样的经历。”他顿了顿,“只是他经历的那些事,大概实在不是一个十七八岁心思天真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我见过甫成兄如何宝贝自己的画儿,想来他若也呕心沥血地画了一年,却要眼睁睁见着那心血被赐给权臣作了恩荣,确是委屈了。”
“不止。我做长卷一幅,尚是出于本心,可他却是在蔡京有意教唆之下,将一腔热情……甚至是全部的心力,全画在了那幅金碧辉煌里。而待他真正明白蔡京要他进献这画的用意之时,画也已被官家再次作了天大的恩宠——一年来日日夜夜的心血,变作蔡京案头耀武扬威、宣张圣宠的俗物,如此落差之下,他宁愿铤而走险,也不愿让自己身上留下侍奉权贵的污点,倒是极有风骨的。”
“甫成兄本也不是普通的身份,画得又极好,他的画被用来赏赐倒也不稀罕,反倒比寻常的好画更显珍贵。只是我只知他清高惯了,却还真不知是因为这样大的事逃出来的……”
“知道便可,不必再往外说。”择端将手指竖在唇边,又道,“我说这事,只是觉得奇怪。原先蔡京知悉是画师本人窃走长卷后,不知碍于甚么关系,消停了许久;可眼下不知是不慎暴露,还是谁人走漏了风声,不仅引得蔡京重提此事,竟还教他们留意到他这作假的身份上了……唉,我只怕若蔡京再借势起甚么风雨,到那时,以我微薄之力,万死也难保这个孩子了……”
景年正色:“先生操劳了,这事我当得。我与甫成兄知己一场,又辜负他许多恩情,往后兄弟会必会保他与先生平安无虞,绝不会教那帮权臣越法谋私!”
“我要保他,本没甚么缘由,无非是同为画师,同病相怜,又见红尘俗世里还能有这样一颗不染尘之心,实在教人怜惜。只是……”择端向他拱手,年轻人急忙还礼,“实在也要辛苦你了。”
“先生大德,还请万勿与景年客气。”
择端还欲言语,却听门外一阵快活的脚步踏踏地近了,便摆了摆手,止住二人话尾。
“正道先生!”阿保才推开门,甫成便兔子似的跳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大叠柔韧的熟宣,手中又额外抓着本画谱,神采奕奕,“正道先生!我找了好半天,却见书架角落里有个落灰的谱子,我一瞧,却是一套极有生趣的小品,不知先生舍不舍得借我一摹?”
择端同景年对视一眼,回头看他,笑道:“你竟将我年轻时的册页也翻出来了。也好,这旧物留在我手中没甚么用,你喜欢,便拿去品玩罢。”
甫成认真道:“我可不是贪图先生的东西,回头还要送还的。只是这笔法大胆得有趣,比陈学正画得高明多了,我要好好琢磨一番再还给您。”
接着,又想起二人本要告辞,便不肯多说闲话了,只向好友道:“对了,景年兄弟,先生还忙,咱们也别多叨扰了。我方才听见街上许多叫卖花儿的贩子,咱们也去瞧瞧,置办些花儿罢!”
景年一时没明白:“置办甚么花儿?”
甫成笑道:“你过糊涂了?二日之后,便是花朝了!”
花朝?开封府向来在二月十二祭拜百花,原来眼下又已是这等欢喜时节,这才开了头的一年,竟也已不知不觉过去一月了……
从前的花朝节,他从未正经过过,不是在东奔西跑,便是跟着伯父忙里忙外。这种闲人的日子于他而言,并没有甚么有趣的地方。但现下,难得时光大好,若不趁此良机偿还知己那盼了两年的风雅之约,往后只怕还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还清了。
景年便笑答:“好!我也跟着甫成兄过一过这富贵的日子。”
旋即向择端拜别,退出门外,同好友笑笑闹闹,出门跨槛,步入人群,向北市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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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二日,京中花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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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开封府已是一片早花争艳。州桥里外早早地摆满了卖的摊子,绢花鲜花琳琅满目,朵朵上头洒着香气喷鼻的香药水,薰得游人满衣香。
再瞧去,邻近的桑家瓦子里也热闹极了,打着酒听说话的、算卦的、牵着骷髅儿出来卖艺的应有尽有,喧闹地仿佛要将年节没过够的热闹重新烘开似的。那张家二郎同好友便在瓦子里走,头上都戴着簇有大有小的花儿。高个儿的一头红;矮些的讲究,拿鹅黄新绿天青相间着插在鬓旁,明丽极了。
两人在瓦子里闲逛,这儿站站,那儿听听,没多大会便在人群里挤得饥肠辘辘,便由张二郎出钱,在就近的月春正店要了个二楼临窗的位子,叫了几盏寻常不大舍得买的吃食,打起牙祭来。
正吃着新上的鲤鱼细脍,没多时,甫成那厢忽地竖起耳朵,朝酒楼外发出骚动声的一处望去,继而回头笑道:“哎哟,外头有两个小孩儿和花贩子搡起来了。”
景年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脆生生的鱼脍,含糊不清道:“且听个乐子。”
甫成便继续看,又道:“那贩子脾气好大,要那小孩儿赔钱呢。”
“赔甚么钱?”景年给自己夹了块肥肉。
“撞翻人家摊子了,”甫成瞥了一眼还在大吃的好友,“那小孩儿瞧着不是个富贵的,大约身上也没有甚么钱罢。”
话音刚落,他又低呼一声:“哎呀!坏了,打起来了!”
景年努力咽下一口羹,咳了两声:“谁打谁?”
甫成撇过脑袋瞧他:“两边都动起手来了——你且吃了这口再言语……头发都进了碗了!”
那没吃相的抹抹嘴,凑过去也看,看了半天那底下的动静,抱着胸,煞有介事地评点起来:“哟!那小孩儿瞧着才十一二,这几巴掌还有些练家子的味道。嘿,那贩子还束发,我看也是十五六岁,怎么打起来却胡乱出招,像个痞子……好么,这一拳打在旁边板子上了,再这样胡打乱闹,怕要伤着自个儿的筋骨了。”
甫成失笑:“你竟还瞧出门道来了,果然也是个打架打惯了的痞子。”
景年又舀了一口羹,正悠哉悠哉地吃着,忽听那处一声尖叫伴着哭声响起来,引得二人同时撂下筷子,再次探头出去。甫成惊呼道:“呀!那贩子生歹心了,见打不过,竟去打那小孩儿的弟弟!”
远处那片骚动里,花贩子正提着拳,四处撵着那个更小的孩子,四周壮年纷纷阻拦,那起先大点的孩子也极力去护,却拦不住那莽撞的少年贩子一身蛮劲,竟教他把那豆丁似的娃娃跌跌撞撞地撵到了人来车往、混乱不堪的瓦子附近。
见状不妙,景年早停了鼓鼓的腮帮子,拿袖子将嘴巴一抹,退开凳子便站起来,口中低声道:“不好!这附近人多眼杂,车马忒乱,再没个拦他的便要出事了。甫成兄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不上周围食客大呼小叫,这年轻人甩起前襟一猫腰便从旁边窗户钻了出去,在二楼外墙挂身片刻,便蹬墙一跃,直直落入人群缝隙里,不待游人让出空子,起身便如猫儿似的扑向那受惊乱跑的小不点,一把将他从纷乱的腿脚鞋靴里薅住,又转头挡住那怒气冲冲的少年贩子,大喝道:“住手!”
方才那大些的孩子也赶来了,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势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朝那高个子大侠手里的小孩呼叫道:“小翻、小翻!莫怕,不要乱动!”
景年瞅了他一眼,觉出那少年还在使蛮劲,便手上发力,将他腕子卸了个脱臼,又随即给他复了位,便听那贩子痛叫一声,抱着手倒在地上,打滚呼号,憋得满脸通红。
“起来!”年轻人喝他,“我没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贩子?”
花贩子只顾着痛叫,反倒那大点的孩子却更加紧张地看着牵着弟弟的那只手,生怕那凶巴巴的一个用力便也将他扯伤。
景年见那打滚的不肯起来,便要拉着小孩儿走。谁知那痛叫的少年竟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道:“甚么鸟人也,管你老子的闲事,活腻了你!有种的,再打你老子一拳!”
说着便扑上来要揍,那刺客当即撒开孩子,一闪身跨到前头,迎着那厮便给了一拳,正打在他那脏兮兮的鼻梁上。那厮便整个人被打飞回去,转着圈地滚到方才那大孩子脚底下,再起来时,已是满下巴的红鼻血,噼里啪啦地往嘴缝里淌。
这招见了血,旁边有人要拦景年:“好了好了,哥儿,点到为止,莫打出人命来!”
那倔的本就知道少年贩子不会善罢甘休,正愁没有理由好好收拾他一顿,干脆趁势道:“这小子是个野路子,他愿意教训我,我岂能不捧捧场?不过我看也是,这厮只会欺负小儿,若我多打两拳,要他不慎横尸街头,教我吃官司、蹲大狱,那可不行!”
话音刚落,那贩子果然脸色一红,喷着鼻血便冲过来与他拼命。方才那大孩子赶紧一把护住弟弟,却并不走开,反而挪了几个位置,悄悄观察起拔刀相助的大哥来。但见这位大哥一双碧眼怪稀罕,手中捏的拳头却如沙包般大,砰砰砰几声擂得贩子像个软沙麻袋,打得连怪叫声都被闷在嗓子眼里,心中便忽然澎湃起来,手掌儿也跟着捏成拳头,暗暗地给他鼓劲。
三五招过去,胡打乱闹的少年落入下风,那大侠却毫发无损,反倒教他脸上脖子上都留了大块大块的淤青,狼狈得很。他还要再打,却被人提着领子一下掼在旁边空摊子上,还没起来,又被抓着前襟薅了起来,那人的脸便居高临下地凑近了。
“玩够了么?出声说话!”
少年贩子艰难地点点头,他有点怵这个招招杀意的大哥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欺凌无辜,算甚么好汉?”景年提着他的领子,一字一句道,“你若真有能耐,便莫在这里耀武扬威,有本事的,便把咱们边关那些蟊贼打出去,这才叫你的本事!”
少年被唬得一愣一愣,没敢还口,待他松了手才敢爬起来。
见他一时应是不敢再随便与人动武了,景年便要撤走。谁知一扭头,却看那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自己身边,伸手拦着,那大些的张口便道:“好英雄,你是甚么人!我要同我师父说你,你救了我和小翻!”
景年往外走:“我不是甚么英雄,你是甚么人?瞧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像会挨欺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