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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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承福奉旨出兵讨贼，是在白鹿元年的二月初。

二月初，长安依旧严寒，公卿贵胄身披狐裘犹瑟瑟发抖，何况衣不蔽体的百姓。山南东道的乱民已陆陆续续的冲破官府围堵进入了京畿一带，他们并无统一的将领，算不得是真正的反贼，但却自发聚拢成了一股股游寇，不想长安城内的贵人们受惊扰，便只有派出禁军镇压。

皇帝不放心让地方节度使插手此事，恐引狼入室，最好的办法便是派出京军出马。然而驻京军队大多武备废弛，思来想去，也的确只有负责护卫天子的神策军尚有一战之力。神策军由两中尉统领，其一为席承福，其二为付景龙，二人皆是宦官，天子亲信。付景龙年岁不如席承福，但用兵的才能也不及席承福，本就是靠着善于献媚阿附皇帝才爬到了如今的位置，担任神策军中尉，只是为了制衡席承福而已，在关键时刻，可没人敢真的叫他上战场。

因此有能力带兵的，便只有席承福一人。

席承福此去，若能顺利平叛，想必在朝中的声望将进一步水涨船高，神策军此后也将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唯他的命令是从。可即便是料到了这样的后果，皇帝也只能无奈的同意席承福出兵的请求。皇权式微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便是秦皇汉武再世，也未必能斗得过这彪悍的家奴。

席承福出兵的那一日，京中有不少的官员为了讨好这位权宦，纷纷赶着去送行。年近六十的席承福身披明光铠，骑在宝马之上，气宇轩昂，便是朝中最看不起阉人的文士，都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席承福若是有两撇胡须，便真像极了封狼居胥的大将。

为他送行的众人中，有一老者格外显眼。那人故意未着官袍，作寻常富家翁打扮，原是想隐于人潮之中，不惹旁人关注。奈何他的身份实在不一般，众人一见到他，便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骑在马上的席承福见到了他，目光在他苍老的脸上停驻了片刻，之后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来者是郑望宣，席承福的异姓兄弟。他们一个是士人，一个是宦官，却堪称生死之交，英宗康和末年，他们一同在战火中逃过命；敬宗苍元年间，他们携手平过叛；文宗河北之祸，他们二人里应外合，消弭战乱；甘露门政变，他们杀太子、立肃王，一同分享了拥立之功。

然而便是这样一对兄弟，如今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当席承福率领着大军浩浩荡荡的离去之时，郑望宣身形一晃似要栽倒，仆人急切的扶住他，他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吧。”

席承福率领众多义子闯进皇帝所在的熏风殿，威逼他下诏出兵是在十天前。

放在数十年前，这样的行为堪称谋逆。当谢家的皇帝手里还牢牢握着天下的时候，君君臣臣秩序俨然，从没有那个家奴敢公然威胁君王。

然而历经在历经了数场战乱之后，皇权早已成了笑话。地方上河北三镇割据一方，朝廷上官员党争不休、宫闱中宦官干政。席承福没学过什么儒家大道理，不似旁人一般还给皇帝留几分脸面。在文熙初年的时候，他时常一句招呼都不打便直接闯入天子的寝殿与之“议事”——如今强闯熏风殿，人们也见怪不怪。最多有儒生感慨两句：礼乐崩坏，国之不国。

唯有郑望宣听到消息后脸色煞白。果然不久后，皇帝的亲笔诏书越过门下省直接晓谕六部，令席承福领兵讨贼。

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成真了。

郑望宣当即命人往宫里递消息给郑贵妃，希望贵妃能够给皇帝再吹吹枕边风，劝皇帝回心转意。

郑贵妃是郑相的亲生女儿，父亲之命，按理来说她必需听从，可最终郑相也只等来了一个让他失望的消息，贵妃告诉他：皇命难改。

其实这哪里是皇命难改，是他们这些人无力反抗席承福。这个老宦官手里有神策军、有皇帝，他们有什么？只有荥阳郑氏的虚名，和看似荣耀的地位罢了。

不多时，贵妃又命人送来消息，这一回，是询问郑相为何要与席承福作对。他们家与席承福关系向来不错，背靠着权宦，郑望宣这么个郑家旁支，才得以平步青云，而此番他忽然与席承福交恶，让郑贵妃都感到错愕不解。

“自然是为了百姓。”郑望宣答得冠冕堂皇。

那被派来传话的宦官迟疑了一下，可等了一会，仍不见郑相给出别的答案，只好小心翼翼的朝他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郑贵妃在听到了父亲的解释之后久久不语，她是最了解自己父亲的人，知道他做出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其深意。

百姓。

百姓？

她走到了殿门之外，遥遥望向东方，在瑟瑟寒风之中，不知不觉发了很久的呆。

白鹿元年，动乱兴起，朝堂之上云波涌动，许许多多悲剧的伏笔，在那时就已被写下。而当时能够堪破的人却不多。

柏琳云疑惑于这一世的一些细微变化，但即便是她，那时也不明白变化是为何而发生的。她离权力的核心太远，纵然能凭借过去的经验推演出部分的未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当时的她唯一要做的事情，是照顾席星年，别让他死了。

席星年这样一个人，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来看，最好还是死了比较好。可她认真算起来，又发现自己和席星年并无什么仇怨，要是将他杀了，于心不忍。虽说席星年日后会戕害朝臣、兴风作浪，但对于柏琳云这样一个懒到极致的重生者来说，那些人的死活和她又没多少关系。因此她只是盼着席星年死，他要是不死，她也不强求。

这一回席星年由于护着皇帝，险些被席承福打死，他该去奚官局养伤或者等死，谁知与席星年关系不错的宦官，当时却将他送来了柏琳云这。

“他说，柏夫子不会不管他的。”

“他凭什么笃定我不会不管他？”柏琳云那会还觉得好笑。

那宦官撇了撇嘴，“他也不确定您的答复，只说，若您也不想理会他，便只管将他送去患坊，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他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吗？”柏琳云觉得奇怪，席星年是个聪明人，在宫里说话做事都十分圆滑，人缘想来是不会差的。

“星年说了，他等于是水上的漂萍，无依无靠的，只有你才能帮他一把，你要是不帮，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既然这样，你们便将他抬走吧。我胆小、位卑，不敢收容得罪了席中尉的人。”柏琳云面无表情。

那小宦官愣愣的瞪着柏琳云看了一会，仿佛是觉得她在开玩笑。

“为何要如此惊讶。宫里又不缺踩高捧低的人，我与席星年非亲非故，他的死活，我何必在乎？速速将他拖走，莫要挡了我门前的路。”

“可……先生您与星年不是同乡么？当真不念一点同乡之谊？”

“同乡？”柏琳云有些懵。

“是啊，星年常和我们说起，他和先生您一样，都是相州人。我们还以为，您和星年的感情很好呢。”

“相州、相州……”柏琳云反复念着这个词，忽然惊恐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几乎想不起来和故土有关的任何记忆。

是，她是在魏博相州出生的。在相州待到了六岁，后来她的母亲受不了魏博的动乱，带着她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了长安。柏琳云已经重生了五世，每一世都是回到了六岁那年——回到了她已经抵达长安的时候。

每一世她的人生等于是从长安开始的，相州对她来说越来越遥远。在相州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也模糊不清。

可唯有六岁之前那个生活在相州的柏琳云，才是真正的“柏琳云”，而非一个历经漫长岁月变迁的老怪物。

“慢着，把席星年留下吧。”她开口说道：“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

她知道，就算席星年真是相州人，也未必见过从前的她，就算见过从前的她，也未必说得出她的故事。然而一瞬间汹涌的思乡之情让她做出了这个并不算理智的决定——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她也很少会理智。作为一个活了好几辈子的人，这一世她行事随心，斟酌利弊是她不屑于去做的事情。她如今忽然想听一个人为她说一说相州，帮她回忆起相州的街道与城楼，那个就算是未来的大奸宦她也无所谓。

于是，席星年就此留在了她这里。在席星年能够清醒的和她对话之前，她不能让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