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0章 第20章
席承福身死,被派去讨贼的神策军于蓝田关大败,乱军顺着蓝田北上,不出几日便已抵达万年县。
之后禁军几番出动,数次击败乱军,斩杀了匪首数百——然而这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危机。为生计所迫的乱民源源不断的朝着长安涌来,声势浩大有如潮水,禁军根本无力抵挡。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改变策略,从镇压变为了招抚,打开京畿义仓赈济流民,以温和的姿态分化他们。
这一切柏琳云有所耳闻,但了解不深。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都在照顾席星年——确切的说,是请来医官照顾席星年,她负责在一旁看热闹。
少年时的席星年还会怕疼,师女医每回为他换药,他总要鬼哭狼嚎。
少年时的席星年还很矫情,如果鬼哭狼嚎之后没有等来她的安慰,就会悄悄的转过脸来看着她,也不说话,就哀怨的盯着。
少年时的席星年还挺爱逞强,若她真情实意的去关心他,问他是不是伤得很重,他反倒要故作云淡风轻的冷笑,说她是在小看他。
真有意思。如果这一世她的寿命足够长,能活着看到席星年成为人上人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找机会将席星年少年时的丢人事编纂成册,然后四处分发。
她这些天主要做的事情,是为席星年讲解朝堂上的派系。虽然席星年现在坚称自己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杂役,但柏琳云是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他有朝一日想要重回权力角逐场上,那么她眼下说给他听的内容,未来将对他无比重要。
为此柏琳云几乎掏光了她前几世全部的记忆储备——真是为难了她这个内宅妇人,她除了追随乐永年的那一世之外,其余那几世都是早早嫁人,然后在高墙之内为家长里短而劳神。好在她重生的次数多,几世的情报综合在一起,也勉强能看。当着席星年的面,她写下了三省六部各职要员的姓名,再用画笔蘸了不同颜料,圈出了其中一部分:“苍青色的,意味着那人未来前途无量,绛红色的,意味着他将来的命运不会太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运笔如飞,“被绀蓝色圈住的,是平庸之人;被杏黄色圈住的,是有识之士;但若是这杏黄之外被我点上了一点碧绿,那就意味着这人虽然才华横溢,却脾气很坏。”
席星年望向她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她对此视而不见,拈起一支蘸上了丹朱色燃料的笔,在纸上又写下了一连串的姓名。
这些人都是未来席星年的左膀右臂,现在分部于这个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寂寂无名。
“这些人可以为你所用——至于用不用,全凭你自己的意思。行了,别那么惊讶的瞪着我,你知道的,我们的身份不同,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消息自然比你一个被困宫闱的内臣要灵通。也别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就当我……”柏琳云想了想,找出了一个听起来勉强正常一些的答案:“是同情你吧。”
同情,大部分高高在上的人在往低处眺望时,看见活得不如自己的人,便会萌生出这样一种感情。柏琳云不会同情席星年,但她可以装出同情他的样子。同情能够解释她为什么忽然对他献殷勤,席星年会将这当成是她作为富家千金的心血来潮。
未来的席星年是多疑而善变的,现在这个席星年不好说。也许他并不信任她,也许她今天和他说的这些话,他半个字也不会听进耳朵里去,说不定她写下的那一串人名,今后还会被他防备——不过柏琳云倒是无所谓,她不介意看席星年多绕些弯路。
“我现在只是一个掖庭寻常宦官,先生和我说这些,我听不懂。”席星年起初还装得一板一眼,仿佛是真的心如死灰,不愿再参与到权力斗争之中。
“你总会等来属于你的机会。”柏琳云似笑非笑的回答。
她也说不准席星年的东山再起要等到什么时候,但她猜,他背地里应当有所行动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掖庭的杂役,可他作为杂役在柏琳云这养伤多日,也没有谁敢真的过来将他拖出去服役。
总之柏琳云有的是耐心,她可以花费大量的时间耗在与席星年斗智斗勇上。
然而不久后,又一则噩耗打破了她还算平静的生活。
她得到消息,她的祖母为流民所伤,险些丢了性命。
流民涌入京幾,与她关系不大;流民烧杀抢掠,她不介意为之叫好。可流民几乎杀死她的祖母,这就是她不能容忍的事了。
柏琳云和祖母没什么感情,无论重生了多少次,柏老太太对她来说就只是个嘴碎的烦人老妇。可从血缘上来说,那毕竟是她的祖母,祖母死了,她要哭丧、要守孝,很麻烦的。
柏老夫人遇袭是在长安城外的蓝田县。柏家在蓝田县有几处田庄,这些天来常受流民劫掠。柏老夫人不放心田庄的情况,非要亲自前去查看,于是在半途中碰上了袭击——这听起来似乎是她活该,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卢夫人告诉柏琳云,那日柏老夫人之所以态度强硬的出了城,是因为她找到了柏鸿达的线索——柏家的下人曾经在乱民群中撞见了与柏鸿达极其相似的身影。
如果柏琳云没有重生,她一定会认为卢夫人是在说谎话。卢夫人作为儿媳,有照料婆母的职责,现在她的丈夫失踪、婆母受伤,而她又一直与柏老太太关系恶劣,完全有故意设下圈套要谋害自己丈夫母亲的动机。
但经历好几次重生的柏琳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她那狡猾阴险的父亲,还真就混在了流民之中。柏鸿达别的本事且不说,保命的能力倒是一流。在刺史府衙被攻破之后,他当机立断的舍下了官袍,披头撒发的冲在了□□烧的第一线,成功的让那群暴民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之后柏鸿达被裹挟着来到了长安,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跑到某官衙或故旧的府邸大喊自己是失踪的房州刺史,而是继续隐匿于人潮之中。这是聪明的做法,避免了自己一回到长安就遭到处罚——毕竟在现阶段,他仍是一个罪臣,他没有守住房州。
只是这样一来,便苦了柏老夫人和卢氏,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都在为了他的生死而忧虑。尤其是柏老夫人——她仅仅只是偶尔在街头看见了与儿子类似的身影,便义无反顾的一路追到了蓝田。
柏琳云趁着休沐日出宫探望祖母,想了想,顺便带上了席星年。
席星年的伤——当然还没好全,可他又不是伤在腿脚,下地走路终归是没有问题的。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仆从。
席承福只是罚席星年来掖庭,却没说让他来掖庭做什么,席星年无论是搬运石材还是给柏琳云打杂,都是挨罚的形式之一,既然如此,柏琳云便将他调到了自己的身边。让未来的神策军统领给自己做奴仆,这是何等有趣的事情。
比起之前几次出宫,这一次宫墙之外的风景让柏琳云感到几分唏嘘。长安依旧是繁华的长安,藏在灯影与珠光之下的污垢,却比以往要多上许多。她掀开车帘的一脚,冷冷的看着道旁瘦骨嶙峋的乞儿以及奄奄一息的病人。
“真可怜。”席星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就如柏琳云所判断的那样,这个少年人此时心中仍存有着几分良知,在目睹人间惨剧的时候,他会露出同情的眼神。
柏琳云倒是内心毫无半点波澜,同样的画面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她也很清楚,这还不到最凄惨的时候。
柏家府邸一片肃然,从范阳卢氏借来的家奴严密的守卫在庭院的各个角落。柏琳云从侧门回到家——和上一次回家时一样,首先向她扑来的,是让她忍不住皱眉的吵闹声。
有人在庭院里责打家奴,那些趴成一排,发出了惨烈的呼号。
这些人受罚的情景似乎刺激到了席星年,他蹙起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柏琳云抓住了他的胳膊,而后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她本没有必要如此温柔,怪只怪尚且年少的席星年总能触动她内心柔软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二娘子。”府中管事连忙上前,“这是夫人吩咐的。挨打的都是护卫老夫人不周的随从……若二娘子于心不忍,想要饶他们一命,小人这就去吩咐他们停手。”
柏家的所有人都曾轻视过柏琳云。她千里迢迢从相州赶来长安与自己的父亲重逢之后很久,柏家的奴仆都不曾真正视她为这个家里的主人。而现在——
柏琳云心里觉得讽刺,但已经懒得再朝管事露出什么表情。她越过庭院中正在受罚的随从,走进了柏老夫人的房中。
老夫人躺在榻上,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而一向在她面前寡言且恭顺的卢夫人,正与这个虚弱的老人激烈的争辩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