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5章 风起
这夜,若雪睡得很不好。脑海里依然是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亲人。可是想起山巅的经历不由更是难以入眠。她本打算过了一年的守孝之期,就下山。下山却并不是回城中的侯府,而是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一年之间足够,足够让他们放心,也足够让自己准备。她绝不会用姐姐的性命换来的富贵苟其一生,那样她的良心难安。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望向男子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他绝不简单。普通身份,东方家绝对不会任其肆意居于此处。偷偷来的话更说不通,他进不了山,更登不了顶。东方家的家丁、兵勇、耳目、暗哨,都是摆设不成?她翻来覆去,也许她是哪户大家的公子,为了什么所谓的科考心愿不得以求了爷爷来此应景,要么是为了父母的什么康泰来为长辈还愿?也许……她一定弄个明白,以便自己下山之时能够行个方便之类的便捷。她想得很多迷迷糊糊便也睡了过去。
不错,她是聪明的,一年之前,太子向天作誓:倘若母亲喉急痊愈自愿前往天北烨城粮仓之所最苦寒之地修行一年,一年之内不怒不笑,不言不语。当今太子确实是为了母亲的健康来到洛梅山。若雪想到了他的不同,却未曾想到如此不同。
以后的每一天,若雪都会备些吃食点心,亲自送上山去。他仍旧温润而笑,她也盈盈而应。却是一日比一日熟络起来。
这日起来,做完功课,若雪课下临摹钟繇的《平复帖》,她突然想着,不如去向山巅的“邻居”请教一二。台阶早已被细心地麦麦安排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样若雪便是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上山。
轻车熟路,跑得急,她额头的刘海被风吹得越发有了层次,她淘气地轻轻推开厚重的大门,观察里面的动静。其实她的动作早被发现了。
进来吧!
若雪略微带着急切的声音问道:“什么这么香。”
李长治微微倾首递给她一杯茶。晨夕配音一般粗声粗气说道:“你好福气,我家公子去年第二场雪收集的雪水,今日拿出来,你就来了。”
若雪一愣,去年,就是说他们来了很久了。第二场雪,那不就是我们偷偷溜出去的那一天?难不成就是他救了我?从天而降,徐徐而下,他所处的位置,他的身高完全可以做得到。他应该会些功夫,而且应该还不赖。但是这一愣神便稍纵即逝,若雪借故品茶忙坐下了。
“晨夕小童子,你是你家公子的发言人吧,你们两个真是默契,你从小就跟着你家公子吗?你家是哪里的?”
“那是自然,我从记事起就是,我陪着我家公子由南到北……”
咳咳
晨夕看看主人忙住了嘴。
若雪笑道:“这茶也如此噎人么,怎的僧叔叔你道咳嗽啦?”
听到“僧叔叔”三个字。李长治咳咳的更厉害了。他想着:这丫头难道没有听说过江湖上行走,不论年龄先道声“大哥”么。我怎的就如此老了,我还没有三十岁,就得到了“叔叔”的称谓,而且是僧叔叔,他看向自己的一身僧袍偷偷笑了笑。于是放下雪茶,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小叔”两字。若雪看到这两字又笑道:“原来你不喜欢僧这个字呀,小字么,若你喜欢,我也是可以叫你小叔的。”一双芊芊细手倾着下颌笑得更加灿烂了。
她拿起“小叔”这两个字在手中看着道:“这字似乎有着钟繇的古朴,又似有王右军的自由,敢问小叔书法师承何人呢,能不能教一教我,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呢。”李长治示意她先写写看。
若雪束起衣袖提笔写到:彦先羸瘵 ,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
寻常女子,书法不论临摹于谁,总会带有自己独有的娟秀之气。可是若雪不然,写出的字刚劲质朴,有钟繇字之瘦气,却别样苍茫,若不观人,说是男儿作品毫不为过。只是每个字的收笔之处总有拖沓之气。
李长治走上前来,从后握住她的手。若雪一惊转念又想:也无妨,我和一僧人自是清白无二。况且多日相处早已熟悉,再何况,小叔,小叔是很好的男子。
李长治轻轻走到她身后,宽大的僧袍扫过地面,弯下腰的一瞬间也迟疑了一下,似乎等她挣扎或是肯许。他高大的身形完全可以罩住她。从后看,绝对发现不了这个男子的胸前还有一个小女子,他们的身形萌萌的形成一幅奇妙的画。他俯身握住她的手从头写起:彦先羸瘵 ,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他的气息和她的气息,还有茶的气息梅的气息,静静的流淌,最后只听到墨香的华丽绽放。写完了,她等着他动。他没动。暧昧的环境,她只是紧张,他却莫名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回过心神,若雪还是向前走了一步调皮地道:“谢谢小叔,承蒙厚爱,虽说呢,是你在纸上用力,但笔终究是握在我的手中,所以,这个就当是我的课业了,和老师交差就是它啦。”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下山的路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她却不知道怎么回的院子,山风呼啸吹得脸颊通红。
接下来的几天若雪忙于课业,几日未曾上山顶。老师是宗学大儒边是群。他对着一个小女子谈古论今,本就想着敷衍了事,寻思讲些家园伦常也能说得过去,没曾想到这个女学生对时政军事倒也是颇有见解,心中女儿强说愁态全无,边国大义倒是浸满于胸。便加重了范畴,越发尽心。
这天,老师休假。若雪坐在老梅树下,看着一片一片的落花纷纷。想着好几日没有去山顶了本着睦邻友好的精神和她心中所想的利用价值,便叫麦麦准备了食盒,装了满满的点心,便又迎着初春的寒风向山上茫茫雪峰而去。
再次推开厚重的殿门,走过屏风,却空无一人。她习惯的坐在案前,看到案前一本《仓颉》,主人似乎在研究文字。还是那个厚重的青色茶杯,若雪伸手摸了一下。微微有些温热。她的神色顿时一展,嘴角一扬,不由自主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又觉时态,微观四周,轻轻放下那神态分外可爱。
等了一会,她听到男子有力的脚步和到说话声。若雪忙礼貌地站了起来。只听到晨夕道:“殿下,吃饭吧,巳时都过了,今日您练剑时间太长了,饿不饿。”
“住嘴。”
随着脚步接近从内室打开,主仆二人突然出现在若雪面前。若雪脑子嗡的一下全乱了,内室里还有暗门他在哪里练剑他不是和尚他会说话?他是什么人?哼!
李长治是什么人,大风大浪经风经雨,年龄的阅历和多年的谨小慎微在走向若雪的一瞬间便觉察到屋内有人,可就在几步之间已经想好了说辞。
“垫什么下,垫桌子上面,垫下能吃饭吗,你想让你家公子在地上吃饭吗?”他假装一抬头又笑道:“不知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姑娘辛苦。”今日他穿着一件月白色仙鹤图案加厚滚边常服,衬着刚刚披上的一件黑狐绒斗篷,束发全冠。似迎风山松,气质郎朗,踏雪而来。
若雪没有显出特别不高兴,她似乎如往常一样娴静沉着。可是她的动作又和平时很不一样,她一句话也没说提起手中的食盒就要走,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个小叔这么坦然,如果他也惊慌起来,若雪倒是可以戏谑他一下。可是如此,倒叫她条件反射般的起身要走,她有些生气了。李长治突然挡在了她面前,慢悠悠地说:东西放下。我饿了。
“哼,小叔,你原来这么会说话。”
“过奖啦,这才刚刚开始。”
“你也能听见我说话,你这么多天不说话,为的是什么?不屑和我说话?还是看着我自言自语很有趣?这样很好玩吗?
“这样也不是多好玩,也不是不好玩。我一直没有说我不会说,我也没说我听不到。是你小丫头,喋喋不休地问我一大堆,而且你还有一个大优点,能够对自己的判断自圆其说。其实我配合你也是很辛苦的。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李长治回过身走到案边偷偷笑了,他让晨夕把剑挂起来。若雪也轻轻走回来放下食盒拿出点心,一碟一碟的放到了书案上,白色的是糯米糍糕,粉色的是红豆芋头糕,绿色的是青豆粉细肉糕……若雪有些气鼓鼓撅着小嘴道:“想不到小叔一大把年纪,真的是不讲理,我给你送过多少次吃食,多少次茶点,我顶风冒雪前来探望,小叔不但一次也没有过感谢,还故意欺骗,枉我一片真心。”
“真心,嘻嘻?你是不是真心我自会分辨,只是讲理一事我从小就很少讲理,身边的人也很少和我讲理,但是我想讲理的时候有时也会讲一讲的,就说你我之间吧,我且给你讲一讲。姑娘前来山上,也从未介绍过自己姓甚名谁,有何目的,所谓何事,家住哪里。姑娘粉妆玉砌,珠光宝气,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每当下山,总是三步一人,半里一哨等着伺候姑娘。就说这上山的台阶吧,自从姑娘第一次来过之后,每当半夜丑时刚过,就有人前来打扫,这几天又铺上了秋后早就绝迹的软干草,在陡峭处还依山傍雪给姑娘加固了木栏。虽说是浩瀚雪山,可是姑娘足下却无冷冰残雪。姑娘啊,你总是让公子我不明就里,云里雾里,战战兢兢,客客气气,姑娘前来,吓得我失了声音,丢了心魂,这几日唉,这几日才略好了一些。”
外面白雪皑皑,红梅纷纷,室内黑袍素衣,英姿勃勃,看不出眼前这个大男人有丝毫怯懦。原来这样的口齿流利之人竟被吓得如此狼狈。鬼才信。
若雪心想:好呀,小叔我必须配合你呀。你自己多没意思。她看看纹丝不动假装惊吓的晨夕,又看看一脸委屈的李长治。她顿时也委屈极了,她满脸悲伤无比真诚的道:“小叔,实在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我的突然出现给你的生活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惑,实在对不起啊,那小叔每晚都休息不好吧,小叔。你不知道我比你还可怜,你知道我是谁吗?”
“姑娘是谁我自然是不知道,但是,想必依姑娘的气派,想来是这烨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的--小姐。”
“一言难尽。想必依公子小叔的气派那也肯定是这烨城数三数四大户人家的少爷喽。”
“本公子也是一言难尽,郑伯克段于鄢,父母宠爱幼弟,说我命里有此劫难,必要在此修行一年,家中方能圆满。所以家父求了东方家的侯爷才得以在此山中暂居,我听说这山中寄养着东方家的一位大小姐,恕李某唐突,想必就是姑娘你了吧。似乎你们家的姑娘名字都带“若”,比如若芷,若芸,若桑,姑娘是……
“我叫若雪。你和东方家的小姐们很熟吗?我和爹爹、爷爷也才不过见过一面。若雪生于寒雪野岭之中,不值得公子于那些我未曾谋面的小姐们相提并论,若雪在这山中吃过得苦想来比公子喝的茶还要多。他们现在对我这样保护,无非是怕我逃婚。对,是怕我逃婚。他们在这烨城给我找了一户人家,据说他身形极矮,体型极胖,年龄极老,面目极丑,小叔怜悯,带若雪走吧。”
若雪的话是真假各半,语气丝毫不缺真情实感。但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当朝太子对于东方家的这点事还能不清楚个大概?东方家的小姐们在烨城择婿还有如此龌龊之事吗?天下谁敢?李长治不忍揭穿她,便道:“这么可怜,姑娘冰雪聪慧,怎会命运如此不济那么,你想怎么办呢?嗯嗯,不瞒姑娘,姑娘是我除了父母家人之外偶遇说过最多话最亲近之人,不如这样,从明日开始,姑娘不必隔三差五的来了,本公子的一日三餐就由姑娘负责吧。等我到下山之日想办法带姑娘下山,帮助小若雪逃婚如何。”
“小叔,小叔也是若雪除了姑姑姐姐最亲近之人了。可是这样交换,若雪好像很吃亏,”虽然若雪心中对于被带下山一事欣喜若狂,但还是不紧不慢道:“我一日三餐每天都在为小叔劳作,可是小叔哪天下山,我却不曾清楚,倘若你哪天偷偷溜走,我找谁去,不如这样,我每日只负责小叔午餐,然后小叔教授我一些功课,当然,老师教过的学问都不算,我要小叔教我医理、乐器、功夫,给我讲天下奇闻,风土人情,史书典籍。如何?”
李长治温和道:“忘记和你说了,我一日三餐之外,还有一次下午茶,至于教你学问之事,要看我心情。”
若雪一本正经道:“免了下午茶好不好。”
无人回答。
等了一会,仍旧无人回答,李长治仿佛听不见一样,索性拿起了桌子上的书看了起来。
若雪无奈答应道:“好吧,小叔。”
“好,成交。我这里有几本书,你且拿去,五日之后,来见我。”说话间脱下了黑色狐绒大氅,披在了若雪淡蓝色的轻柔小斗篷上,两件斗篷,黑色柔顺如油的绒帽覆盖在淡蓝色的镶着金边的小帽子上,色彩格外温馨。
李长治轻轻说道:“小孩,起风了,似乎雪也不小,下山去吧。你肯定会小心,我就不送你了。”
好吧,看在一年之约,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