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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藏书网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林平之和令狐冲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乐师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林平之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大师兄,这是甚么曲子?”
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
林平之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
令狐冲道:“不!我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
林平之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
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过了一会儿,绿竹翁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
令狐冲接过乐谱,失魂落魄。
林平之问道:“大师兄,咱们走吧。”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林平之奇道:“大师兄,你不回去吗?”
令狐冲看也不看他,呆呆地说:“我想再待一会,你们先走吧。”
林平之也不再多说,随即悄悄离开。
他也知道,令狐冲最近酗酒成性,也有很大一部分小师姐岳灵珊的原因。岳灵珊自从修炼玉女剑法,性格越来越斯文,对令狐冲也越来越以礼相待。令狐冲总觉得二人之间有隔阂,却不知这是为何,烦闷之余,难免借酒浇愁。今日这音乐却恰恰勾起来令狐冲的情绪。
从那以后,令狐冲常常去绿竹翁那里,跟着他姑姑学习琴箫弹奏。林平之觉得这也算是一种雅事,总比喝得醉醺醺好,因此也乐见其成。
林平之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令狐冲沉溺音乐,岳不群更是乐得清静,结果谁也不催回归华山。二人就这么在洛阳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最后居然还是林震南出口催促,他在家多日,福威镖局积攒了不少事情要他去处理,再也拖不下去了。
林平之被父亲询问,算算日子居然过了这么久,这才去问令狐冲,看看什么时候能出发。令狐冲也是一样,发现自己赖在林府已经一个多月,这才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当日,令狐冲去向绿竹翁和婆婆告辞,回来后手上多了一张古琴,正是婆婆所赠。两人回程,依然是蹭福威镖局的,但这次却不是镖车而是镖船。福威镖局接到一趟运送大批药材前往长安的镖,东西又多又重,用马车拉运划不来,用船运输,沿黄河入渭河直接到长安南渡口,一路轻松多了。
二人上了镖船,还在等货物搬运,尚未出发。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英雄,是乘这艘船的么?”
镖师答是,那人就欢然道:“这就好了。快,快,拿过来。”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回归,本当亲来送别,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令狐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未得主人吩咐,不敢多言。令狐少侠多多保重。”说着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
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
林平之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然而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
两人面面相觑,均感莫名奇妙。
突然,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
令狐冲出舱走上船头,朗声答是。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
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三锅良汾”,更有的写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
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欢喜,忙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
那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
林平之沉思不得其解,“这倒怪了,难道是外公的朋友?但为何只提大师兄的名字?”
令狐冲笑道:“管那么多干嘛,有酒喝就行。”当即捧起一坛酒来,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倒了一碗,便即骨嘟嘟的喝酒,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
林平之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道:“果然是好酒!”
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
那书生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是个酒鬼,于酒道上的学问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
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
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
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
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
祖千秋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
祖千秋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
令狐冲道:“正是。”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