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9章 第39章
金瓦溢彩,红墙转影,似玄之又玄的仕途前程,迎光闪一闪,倏现倏隐,倏明倏暗,捉摸不透的名利棋局里,又岂知功名戏我,我戏功名。
十几个小太监在殿前提着水桶扫洗,洗得一排气势如虹的廊柱如权势擎天,油光光的大理石砖似利欲铺地。奚甯搀着潘懋,从云海踏跺底下走上来,门前太监见了礼,转入殿内,稍刻出来,“皇上刚午睡起来,两位大人里头请。”
二人颔首谢过,跨入门内,沿着长长的内廊踅入内殿,识见惠德帝穿着黑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扎着革带歪在榻上,正由一班太监伺候洗漱。想是刚洗过头,还未戴冠,披散着发,蓄着小半尺黑得发亮的须,瞧着与奚甯差不离的年纪。
殿内二人撩了补服跪拜下去,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从地砖上蔓延开来,“微臣叩见皇上。”
太监取来一顶翼善冠,正要落在惠德头上,惠德将手一拂,笑望着地上二人,懒洋洋的声音里透着淡淡和煦,“起来起来,金巧,叫人多加些冰,炎天暑热的,潘阁老一把年纪,奚大人又壮年肝火旺,中暑就不好囖。”
那太监笑应着,走出殿外分派小太监。惠德端坐起来,手垂在膝上,朝回殿的老太监金巧递个眼色,金巧便到书案上取来一贴疏本呈上。
惠德接了展开来,拖着长长的嗓子,“来来来、我给你们念念:工部侍郎潘凤私结吏部,为子谋职,授官弄巧,可见其举荐之人,多有徇情徇私,现都察院已录证供,望圣上批准羁押潘凤,深究此案。”
说着抽出票拟,将疏本丢在榻上,“再听听潘阁老的批条:国行以法,往圣上批准收押追查,以正朝纲。”言讫将票拟递回太监,走到二人跟前,“奚甯,潘阁老拟的这票,你有什么想法?”
奚甯忙低腰拱手,“回圣上,微臣愚见,阁老堪得上正直无私。潘凤虽是其子,可子大难束,阁老素日为国操劳,一时疏忽,未晓子行,自然也不该担子责。”
“子大难束……”惠德反剪双手,踱到潘懋身边,“难束也得束啊,朕有四子,稍有不束,便能乱朝乱国,遂朕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觅尽天下饱学之士、贤德之才教其德行,既是朕为父之责、亦是为君之责。”
潘懋垂下眼,恭敬应是,“微臣教子无方,心中惭愧,特此向圣上请命,彻查潘兴,倘若查出其他有违国法之行,一并按律惩处。”
惠德吭哧吭哧笑两声,拂下他的手,“虽说子不教父之过,可话又说回来,孩子们大了,咱们做父亲的,哪里又能时时看顾得住?我似乎记得奚大人膝下也有一子,是不是也时时叫你头疼啊?”
“犬子无德无才,”奚甯笑应,“实在有污圣听。”
恰逢金巧递来条湿手巾,惠德转背接了,背上的龙云补子呼之欲出,态势威严,“依朕看来,咱们为君为臣,无一不为造福万民子孙,不教子,何教天下?都察院的请命,就算了,潘凤在工部这些年,还是勤谨堪用的,各省的工行土建,一向未出过差错,荆州府的堤,若不是他严查在先,只怕明年又是一场灾。他犯糊涂,无非是在用人上,叫都察院把他这两年举荐的人清查清查,能用的就留着,不能用的就罢,也就是了。”
潘懋心神一跳,正欲领命,不想惠德丢了手巾又笑转回来,“至于潘兴嘛,给阁老个面子,革他一年的俸禄,对百官也算有个交代,其他的,还是交给阁老这个做老子的教导。”
“微臣替潘兴叩谢圣恩!”潘懋伏跪下去,须垂地砖。
“起来起来,年纪大了,仔细折了骨头,如今朝中老臣不多,潘阁老要保重才是,好为朕、为社稷长长久久地效力。”
惠德旋回榻上,胳膊肘撑着高枕,一条腿长长地支出来,拿眼笑睨二人,“潘阁老做次辅也有许多个年头了,如今内阁群龙无首,朕思虑良久,首辅之职非你莫属。奚大人嘛,就升为次辅,为你分劳解忧,你也好腾出些空管教儿孙。”
二人跪伏在地,“谢圣上隆恩!”
似恩似罚之间,潘懋赤忱的眼色里翻起些微动荡,拜退出去,听见惠德在身后懒拖着声,“奚大人,你站一站。”
潘懋心里咯噔一落,垂袖走在大殿内廊上,一排排窗户里折入璀璨的光,滑过他日渐萎靡的骨头,仿似担着沉重的什么,压跨了肩膀。
朝来暮往,晚夕潘懋归到家中,换了常服在书房假寐,偏潘兴撞了来,在案前作揖,“爹,听说圣上天恩,宽恕了孩儿,连兴儿也未罚,只是退回国子监复考,还升爹为首辅?呵……奚甯这把算盘打得哑了声,可见圣上还是眷顾咱们。”
话音甫落,潘懋便抄起一方砚台朝他砸来,“你是胡敲梆子乱击磬——得意忘形!”气得他手抖,颤颤地指着潘兴,“我告诉你,奚甯这把算盘才算是打响了,你以为人家的目的是你?人家的目的斩其羽翼!”
说话撑着扶手起来,怒而生笑,“这些年,你爹知人用人,为社稷江山举荐了多少人,若不是靠着这些人,朝廷没有今日,你爹我更没有今日!皇上饶了你,却下令盘查你举荐的那些人,有用的留着,没用的罢免,人人自危,就得另谋出路,有多少要去转投奚甯门下?里头又有多少,是为你敛财消灾之人?!”
潘兴脸色一变,上来搀扶,“父亲的意思,奚甯与都察院此举,是敲山震虎,以儿子之事,来警惕儿子手底下那些人?”
“乔淳虽退了,可他这个女婿没那么简单,皇上提他进内阁,升次辅,就是为了来牵制你我。你却还不知收敛,徇私舞弊,想叫兴儿进户部当差。哼、你的儿子是个什么碌才你自个儿心里没数?你想把手伸到奚甯的户部,奚甯何以忍得?!”
潘兴寻了把折扇抖开,在他胸前扑簌簌摇起来,“爹消消火,他奚甯再能飞,上头也有您的天罗地网罩着呢。他升次辅,您也升首辅,还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山。”
潘懋斜瞪他一眼,拂开他的扇,“皇上此举意图还不明显吗?这是让我们分庭抗礼。好在北边还是我的人守着,云南总兵也是我的门生,各省要职,许多都是我举荐的子弟,皇上还得依仗我,这才给我脸面,不追究你是事。往后你切不可任意妄为,免得倒持太阿,爹也救不了你。”
潘兴观其盛怒之态,吞咽两下,将满心的不服气仍旧咽回腹里。渐渐,黄昏沉落,竞名利尽在当空明月中,盈亏谁参破?
名利场哪比逍遥窝,横窗见清瘦影,醉罢赏姮娥,琴心与娇人对说,酒醒了还卧,论清闲谁似我?
“呸!”
花绸听见哼唱,对着菱花镜里那个坚壮蓊薆的影轻啐一口,收了胭脂,妆罢转来,描着远山眉,巧化樱桃唇,挽着一窝丝,斜插珍珠钿,穿一件孔雀蓝短褙子,里头是湖绿的抹胸,底下扎着翠绿的裙,如一汪春水,在晴光里袅袅荡来。
走到榻上,横眼轻嗔奚桓,“我小时候怎么教你来着?男儿在世当有为。眼瞧着就要科考了,你还只顾着清闲,考不上我才拿你说话儿!”
“就是随口那么一唱,您还当真了。”奚桓从榻上撑坐起来,趴在炕几上,将两个大眼抬着在她脸上照来照去,“您真好看。”
花绸微醺的脸像粘露的水蜜桃,红粉相宜。她不搭茬,股着腮喁喁切切,“少哄我,你不惦记着玩儿,我怎么听见椿娘说,她早起到园子里,听见连翘在吩咐治席,说你要在家宴请朋友,还请了几个唱的陪客。”
“那可不是我贪耍,是为了父亲。”奚桓撩起衣摆,把腿抬到榻上。
“胡说,你父亲甚少在家宴客,你还要推他?”
“我要向父亲引荐个人,就是救了连翘一家的那个周乾,这才设宴,一来答谢他到都察院举劾之事,二来趁此机,好让父亲见见他。”
提起这桩事,花绸欣慰地笑了,“你父亲这回升任内阁次辅,还有你的功劳,你是好的,只要科考出来,在朝中你父亲才不算孤独,也对的起满门祖宗。”
“你放心,”趁屋里没人,奚桓抓起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就是不为功名不为父亲,单为你,我也会登甲。”
花绸沉沉眼皮,温柔抽回手,“别为我,为你自己才是正经。”
奚桓知道他这话分量太重,重得她有些承担不起。于是他垂下胳膊笑笑,有丝微不可查的失落,“好,是为我自己,我利欲熏心,我权迷心窍,不为白衣公卿我誓不罢休!”
荷风入殿,吹露花绸一丝愧色,她主动去拉握他搁在炕几上的手,把自己软软的拳头塞进他的掌心,“你入场的东西我都让采薇打点好了,你回去再查检查检,看看可有什么缺的,若缺,赶紧告诉我,没几日了,可耽误不起。”
“您是一等一的周到,能有什么缺的?”奚桓摩挲着她的手背,有些不以为意。在她柔软的指节,须臾间,他那种无力的怨便消褪了大半,一抬眼,又是满当当亮铮铮的爱恋。
花绸知道,他已经自己解慰了自己,原谅了她。她朝窗外哨探一眼,椿娘早不知哪里逛去了,院中无人。可她仍像做贼似的,浅提裙边,垫着脚走到榻这一边,偎倒在他怀里,往他胸膛搡一下,“嗳,你跟连翘,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奚桓顺理成章地环住她的腰,垂眸眨眨迷惘的眼。
她不能与他谈未来,也没有彼此未知的过去可以讲,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没廉耻的话,“连翘家里若是真能平反,她少不得还要赎身回家做她的小姐的,不管你们有没有首尾,外头都只当你们有了实在,她往后可没法子嫁人,只能嫁了你。”
“姑妈说的是什么实在?”
窗外静悄悄,太阳满楼台,灿烂喧嚣里,蝉儿唱罢了。花绸听见自己的心跳,放浪地拍在他的胸怀。她忽然生出个不要脸的想法,想把自己给了他,为了赔偿她没法给他的未来。
于是,她往上蹭蹭,将下巴蹲在他的心口,无师自通地,把自己的曲线扭得极为曼妙,“就是那什么嘛。”
奚桓的心尖颤了颤,颤栗在身体里细细地蔓延开,他下睨她,她像条蛇一样攀在他身上,令他四肢有些发软,倒在枕上,“姑妈跟我猜哑谜呢?什么叫‘那什么’?说得稀里糊涂的,我可不懂。”
花绸把烧红的脸埋了半张在他胸膛里,露着一只眼冲他眨一眨。她实在再讲不出什么更伤风败俗的来,“你知道的,你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