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58章 第58章
帐外起了天色,宝鸭冷了香,闷热还没来,凉爽已经去了。奚桓带着黏黏的汗,像刚由热浪风波的慾海里跋涉出来,往床头靠着,手臂将她搂进怀里,“大清早,你刚刚在听什么?”
花绸窃窃地笑,像半隐在天色里的月亮,“你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呀?我方才是替你哨探哨探,免得你起来出去,冲撞了人。”
“冲撞了谁?”
她折颈在他肩头,俏皮地挑挑眉,“没谁。”
奚桓从她窃细的笑声里听出了什么,眼往正屋那个方向斜一斜,捏一捏她软得没骨头的手臂,“绸袄,要是等你与单家断了关系,我还是不能娶你怎么办?”
门外偶然间“吱”一声,是早起的蝉儿,吵得人倦意全无。若奚缎云与奚甯果真有了什么,他两个倒真是“法不容情”了。思及此,花绸杏眼半垂,似如荷下静水,微微泛愁。
愁不及一刻,奚桓想起“同姓不婚”来,倏地兜一兜她的手臂,笑起来,“我真是杞人忧天,险些忘了这码事。”
“什么事啊?”花绸扇扇睫毛,懵懵懂懂。
“没什么,”他伸出食指拨弄她灵秀的鼻尖一下,掀帐下床套衣裳,“我得走了,今日恐怕有事要忙,得晚些回来。”
“你近日来去匆匆的,在忙些什么?”花绸系了衣带扎好裙,挂起帐下来为他更衣,一壁回望绮窗外的天色,“往常这时候你还没睡醒呢,这几天却走得早,你又不上朝,慌什么呢?”
“翰林院下值,我还约了施兆庵到拜月阁去议事,叫他联络原来地方上上疏参潘凤的官员。”
花绸敏锐地嗅出些不平常,一壁为他栓腰带,一壁抬眼瞧他。“你从前说,地方上凡上疏参潘懋父子的,都在通政司被压了下来,怎么如今又要联络那些人,莫不是朝中有什么动向?”
“哎唷,你还懂这些?”奚桓架着眉趣她。
“我怎么不懂?”她翻个眼皮,微微撅起嘴,“你当我只是在闺阁里就目光短浅?哼,小看我。”
奚桓转去镜里照照,又回转来握她的手,“不是我小瞧你,只是这些麻烦事,何苦又来烦你的心?眼下,可能朝局有变,因为这些事,我还不得空理一理你与单家的事,你别急啊,我一定不叫你回单家就是。”
花绸拧起月眉,倒不是为单家的事着急,“什么叫朝局有变,怎么个变法?你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还有你爹。”
他笑一笑,偏着脸亲她,像是抚慰,“一时跟你有些说不清,等我忙完这阵再与你细说。你别担心,你们是远亲,就是我与爹真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你与姑奶奶。”
“要死!”花绸狠拍他一下,“我是怕这个?”
见她蛾眉含怨,真有些动怒神色,奚桓心内像拨倒了蜜罐,泛起些清甜。他知道,她是把她自己的平安与他的生死牵挂在一起了,好像从此后,就要与他命运与共。
此刻,他前所未有的满足,捧起她的脸衔住那那片丹唇,在她的鼻尖蹭一蹭,“是我说错话了,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要同甘苦共富贵。你放心,暂且还没什么大事,别操心,你就记住,你在家里,不论单家谁来接你,你都不要回去。”
花绸蓦地有些不安,木呆呆将下颌点一点,“我晓得,你也放心,我如今不怕人说的,只要他们不到顺天府告官,我死也不回去。”
“告官也不怕,二叔在顺天府当差,你敢是忘了?”
花绸眉锁暂解,不想叫他挂心,提起笑脸来送他到廊下,见他背影苍苍,仿佛一片深蓝的海,看不见底。她似一叶孤舟,停泊与航行,都靠他的浪来推进。她忽然提着一口气喊他:“桓儿。”
奚桓“嗯”了一声,又走回来,垂眼望着她,等她后头的话。她却没话了,掣掣他的袖口,“早些回家。”
“嗯。”他点点头,无限缱绻地笑一笑,转背出去,像一阵时光,没有回头。
花绸独自回房,倒回帐中补觉,辗转枕畔,总有些睡不着,好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乱糟糟的人与事,总也扯不清。
到日上红窗,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惊得她一个激灵醒来,侧耳倾听一阵,像是在说单煜晗来了。
她忙洗漱出去,走到奚缎云屋里,奚缎云正在镜前梳妆,菱花镜里瞧见她虚笼笼的头发,额前耳畔还散着几缕碎发,便扭腰过来对她招手,“你可听见了?单煜晗来了,估摸着是来接你回去的。你梳好头发换了衣裳,往别处去逛逛,我与他说话。”
“我往哪里逛去呀?”
“随便哪里,我打发了他你再回来就是。”
母女俩一合计,花绸坐了软轿往卢家去找韫倩坐坐,奚缎云梳妆好,换了件宝蓝黑镶滚的通袖袍,鬓边横插一支金凤钗,衔一串珍珠坠翡翠珠子,挑出一身太太的气派。
坐在榻上转着眼想一阵,又叫红藕去请了冯照妆来。人一到,先将她高高抬起,“照妆向来一副侠肝义胆,上回听见绸袄因病被单家驱逐出门的事,就气得那样,可见是一派慈悲心肠。今日我有一件作难的事情,请你来,想让你帮着说一说。”
冯照妆一颗虚荣心顷刻被抬得水涨船高,无有不应,“什么事儿姑妈只管说,少不得我尽力而为就是。”
心知她最怕人在家分财,奚缎云一壁说原委,一壁撇清,“我呢,也不是不叫绸袄回去,只是心里实在气不过,我就这一个女儿,倘或就这样松松快快地跟他走了,往日的罪岂不就白受了?我想着,就刁难刁难他,让他多跑几回,来之不易的,他才晓得稀罕,往后,大约就能对绸袄上点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稍作忖度,冯照妆忙不迭点头,“是这个道理,我往日就说姑妈太过软弱,总让单家牵了鼻子,今番也牵着他家的鼻子转一转才好!”
说话叫丫头将单煜晗请进来。那单煜晗,因与潘凤筹谋了一番事业,只怕花绸在奚家,日后奚甯败落,牵连了他单家。又听见魏夫人回去抱怨了一筐话,没奈何,只得亲套了车来接。
这厢穿着湛蓝的直裰,戴着白玉冠子,颇有玉树临风之姿。进门先朝奚缎云与冯照妆问安,又问起:“怎么不见媳妇?”
奚缎云请他座,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不知道你要来,范家要嫁女,绸袄与她家大表姑娘商议着帮忙去了。你吃过午饭没有?我使人摆饭你吃。”
“多谢岳母大人,来前用过了。”
说话间,奚缎云叫人看茶,单煜晗撩了衣摆坐下,正要开口说迎花绸回家的事情,不想先被冯照妆抢了去,“你不要客气,没吃现摆了饭吃就是,我们家一向待客有道,哪里有让客人空着肚子的道理?”
话是这样讲,却不叫人摆饭。单煜晗见她扶一把鬓,狭长的眼尾朝上挑着,不像是待客有节的样子。
他心知这二人有意刁难,索性挑开了说话,“岳母大人,媳妇回来叨扰多日,我因公繁忙,一直不得空来接,今日特来接她回去,请派人去传个话使她家来,我在这里等着。”
奚缎云笑着,端起茶饮一口,眉黛轻展,朱唇含笑,一副倾城之貌里总透着股疏远之意,“她与别人帮忙,我也不好去叫得,倒像是不想叫她帮,故意使人去催她似的。人情世故的事情,你也体谅体谅。”
明摆着是推脱,单煜晗哪里会听不出来,果然如他母亲所说的,奚家像是不想放人回去的样子。他心里隐有疑惑,顷刻化出潺湲笑意,拱了拱手,“媳妇既然不在家,我明日再来接就是,既是我单家的人,总是该回家的。”
榻那头倏地“噗嗤”一声,冯照妆翻着眼皮子发笑,“原来是你单家的人,我还当是你单家的‘犯人’呢,妹妹不过是到家来住些日子,你们三朝五夕的便拿着追魂符到这里来催一催,这会儿倒没头脑地急起来了。”
单煜晗脸色稍变,笑颜泛冷,“二嫂此话有差,自古嫁为人妇,便有内外亲疏之分,夫家为内,后家为外。我来接她,总不是错吧?”
“错倒无错,只是你今番这话说得动听,怎么妹妹病时,又是你内家推脱,我外家照料?如今外头谁不说你单家苛待媳妇,你在这里竟还说起内外来。”
将单煜晗堵得一霎失言,要争辩,却又无从辩起,只好先伏低认错,“那遭事情,是我单家做得不体面,可从没有苛待媳妇之事。母亲平日说媳妇两句,也是因她总外在外头乱跑,她是年轻媳妇,生得又美貌,倘或不防一点半点,在外头吃了亏,岂不是我单家的大过?媳妇病了,也并没有不请人医治,只是父母年纪大些,不好常去探望。我又公事缠身,一时失了照顾,请岳母宽恕。”
奚缎云漠漠一笑,绢子轻拂着裙面,“我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日子是你们两口过。只是因此番的事,绸袄心里存了些忧悒,你若有心,宽她些日子,多来哄哄她,女人家嘛,哄哄就好了,倒不必急着接她回去,你说是不是?”
半晌无言,单煜晗点头起身告辞,踅出府门时,湛蓝的衣袍上浮着浓浓的云翳,似凝着一片恨意。
毕安忙迎上来,窥一窥他面色,陪着小心,“爷百忙中抽空来接奶奶,奶奶还不愿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