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59章 第59章
“就是知道,才让她瞧见。”韫倩飞起眼角,想想都痛快,“我还要叫她晓得,如今卢正元的库都是我管着,我给野猫野狗,偏不给她!”
花绸见她这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禁陪着一齐笑,两个人头扎一处,细说一番要怎样气那庄萃袅才好,说得欢欣鼓舞,手舞足蹈。
笑一阵,花绸因问起:“纱雾到底带去卫家多少嫁妆,怎的就叫卫家使尽了呢?”
韫倩冷笑两声,提起腰来,就把幸灾乐祸之态振振地提了起来,“我告诉你吧,这些年,我爹四处谋出路,花了多少冤枉钱?他心里向来没有女儿的,舍得给多少?还是太太心疼纱雾,亲生女儿嘛,哪里能不多打算着呢?背地里攒了一些与她,加之卢正元送来的聘礼,也折了些与她。也不算什么,家私料子头面收拾,拢共算下来,满破四五百两。”
“四五百两?”花绸摇着扇,有些不肯信,“那上回送她出门,我怎么瞧着是六十八抬呢?再别提出门前几日抬过去的。”
“嗨,那都是太太为了充脸面,乱着置办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留着到那边赏下人玩儿罢了。”
花绸轻轻摇首,一面好笑,“怪道了,四五百两银子哪里够卫嘉掏澄的?”
“说的正是这话,那卫嘉我从前不是与你说过的,染上了个赌钱的毛病,偏生手气不好,在外头输了好些,因此拿了纱雾的嫁妆补亏空。这还不算,他爹也掏了许多,”
到此节,韫倩执扇半遮了口,声音细细的,像怕被谁听去,“听说,他爹在顺天府里挪用了官府追缴的脏银,正四处找人填这个窟窿呢。”
“我也听二哥哥提过那么一嘴。只是我就奇这庄太太,她那么个泼辣性子,卫家使了她女儿的嫁妆,她就不恼?”
“恼有什么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提着裙去卫家闹一阵,纱雾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哼,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今番也转到她头上去了,我冷眼等着看她与她女儿的好结果。”
花绸暗里回想奚桓昨夜的话,这“好结果”只怕不迟来到。她笑一笑,抓起韫倩的手,“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只怕报应不爽,你等着瞧吧。”
此话似有弦外之音,韫倩别眼打量她,心内琢磨片刻,不明机锋,也懒怠琢磨,只反握一握花绸的手,用了些力道,像某种无声的支持与鼓励。
马车停在范府角门上,难得见庄萃袅亲自来到角门上来迎,拽着纱雾,两个人云霞映彩衣,好不惹眼。韫倩这一遭,实实在在地抬头挺胸下了车,与花绸相携,高傲得似只艳丽的孔雀,抬着下巴见礼。
花绸分明瞧见那庄萃袅恨得咬牙切齿,可匆匆间换上一副笑脸,把多年对纱雾的慈爱,难得肯分些与韫倩,亲亲热热拉着她进门,一箭之速踅进上房。
屋里彩屏流光,桂香四溢,花绸打眼一瞧,在榻正椅后头高案上寻着一株金桂,用瘦腰梅瓶插着,还算典雅。踅进四折屏风,里头预备了酒菜,细细一数,竟是四盘八簋,四样精致素菜,八类鸡鸭鱼肉,又有玉瓶摇酒,金壶瀹茶,款待贵客,也不过如此了。
这厢心里正好笑,那厢韫倩直直笑出了声,“太太摆这一席,好生郑重,不知道只说是请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呢。嗨,太太何必破费,我就是嫁出去,也还是这个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讲究这些?”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应在庄萃袅身上,她如今是有求于人,难免讲理有节。
又想着往日与韫倩结下的仇怨,越发有些做小伏低的意思,满目慈爱地来牵韫倩的手落座,“你先嫁了人,如今你妹子也嫁了人,那房里虽有个范玦,到底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人,时常一个人坐着,想起从前的事来,心里十分过不去。现请你回来,就是为着要向你赔我从前的不是,你心里宽一宽,不要记恨我。”
说到此处,再恰当地装点泪花,做得十分动情悔恨的模样。跟前有个婆子,又在旁帮腔,“太太一人在家,时常挂念两位姑娘,家里再不好,出去了也是要想念的,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大姑娘快劝劝太太,高高兴兴的日子,哪里好哭?”
韫倩将这些人睃一眼,朝花绸递个眼色,转过脸来乔张致地虚劝两句,“妈妈讲得是,从前也是我不好,总爱与太太顶嘴,哪里单是太太的不是呢?”
话一出口,庄萃袅登时抬起脸来,那两点泪花早不知所踪,笑嘻嘻地拉了左边纱雾的手,搭在右边韫倩的手上,“好好好,今日你们姊妹又在我跟前了,我心里好生高兴。韫倩,你妹子出嫁以来,嘴上常挂着你呢,今日才进门,就忙着问我姐姐有没有到,可见姊妹情深,平日闹点小别扭,嫁了人,反倒愈发要好了。”
说着朝花绸睇一眼,“她姑妈,你说是不是啊?”
花绸心知肚明这庄萃袅请她来,一是做陪客,二是做说客。便将下巴慢着点一点,“庄嫂嫂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的。”
几个人乔佯做派地寒暄一番,吃了几盅酒,场面似热起来。韫倩冷眼等着庄萃袅开口说银子的事情,庄萃袅呢,先使身边婆子打了好些花枪,估摸着人骨头也软了,情分也捡起来了,适才慢吞吞启口:
“姑妈,我命苦,两个女儿,大的嫁了个风前的蜡烛,瓦上的薄霜。原指望着小的能和顺些,可那年在你府上出的事情,你都是晓得的。无法,只好将纱雾许给那卫嘉,再不敢求别的,单指望着两口和和气气的才好。不曾想……”
那鼻翼一抽,这幅光景,就该哭起来了。花绸心内暗笑不止,面上十分体贴地由绣里牵出条绢子递过去,“嫂嫂的苦,咱们心里都晓得。”
庄萃袅接了帕子,朝韫倩瞥一眼,见她提着箸儿没事人一般吃吃喝喝,便呜咽一声,哭将出来,“姑妈还有不知道的呢。我原指望纱雾到了夫家,不要做多大的官奶奶,就两口客客气气的便知足。谁知那卫嘉却是个酒囊饭袋子,肚子里不装别的,只管灌黄汤,这也倒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个赌钱的恶习,把纱雾带去的家当,一个子儿不剩,花得精光!”
说完又看韫倩一眼,韫倩心里明镜似的,也不看她,只顾着吃喝。庄萃袅心里明了,这是不直说不开口的架势,便朝花绸蘸蘸泪,愀悲莞尔,“好在韫倩还算美满,姑爷年纪虽大些,可年纪大知道体贴人。瞧我们韫倩,脸色红润,益发风光。”
花绸亦将韫倩瞥一眼,轻轻一笑,弹回了她的话,“嗨,俗话说面子风光里子空,个人的苦个人知道罢了。韫倩心里也是一堆的苦,只是怕哥哥嫂嫂挂心,不肯在你们面前露出来罢了。”
闻言,韫倩忙顺水推舟,搁下牙箸,“太太老爷为纱雾操心还操心不过来,何苦又为我的事情烦心呢?我在卢家,也是勉强,虽说卢正元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还将家里的银子给我管着。可他那个人,心眼多得呢,自个儿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我今日多花一厘,他也是知道的。从前就常抱怨,给家里送来那些聘礼,怎么连个响也听不见?叫我也不知怎么回嘴好。”
擂台才摆开,就输了一个回合,庄萃袅翠黛凝恨,踟蹰间轻轻舒展,“我看大姑爷十分大方,倒不是那样的人,若小气,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里舍得给你置办这些?”
“小气么也不小气,可也谈不上大方,这些东西办在屋里,都是有数的,什么日子没准管我要去典了,也未可知。”
“这是你姑娘家使性子的话,他好好的,典你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家里甭说这点子,就是东门外大街,只怕也能盘下来。”
韫倩嘻嘻一笑,重提牙箸,在碗口敲一敲,声音又脆又冷,“太太说笑,盘东门外大街做什么?老爷常对我们这些妻妾说:‘咱们家虽有钱,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该省检还得省检,不该花的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能花。’您听听这话,我还敢乱在外头胡来不成?”
一番你来我往,庄萃袅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几条泪痕毫无章法地铺在脸上,将厚厚的脂粉滑出几道沟壑,似一条条死路,哪条都不大走得通。
这时候,偏偏花绸又搭腔,“韫倩这话倒不是假话,连我与她这样要好,上回管她借五十两银子,她也有些支吾,后来还是省了两个月的月例给的我,我死活不能要。嫂嫂您说,我既然与她这般要好,见她为难,哪里还能伸手接那个钱呢?只怕接了,夜里觉也要睡不好。”
两个人承上启下地,将庄萃袅还没出口的话堵回了腹中,一时拿不准该从哪个方向下话头。正踞蹐,见韫倩拂袖伸手,去夹一道油炸烧骨,那手上戴着两个硕大的金嵌猫儿眼戒指,在阳光里一闪,晃得人眼冒金光。
先前纱雾听她娘周旋了这一堆话,早有些耐不住,眼前见这两个戒指,顺着胳膊上去,又见满头珠翠华丽,心里如何忍得?
登时“啪”地拍下牙箸,两眼泛冷地睇着韫倩,“我与姐姐明说了吧,我眼下要使二千两银子,找姐姐先支,明年或有了,还给你,若没有,后年还你。”
几人皆是一振,花绸抬眼细看她,还如从前那般憨态可人的貌美,只是如今失了“可人”,只剩下了憨,那美,便也似抽了水分的花,只剩空颜色。
就连韫倩,也不由摇头感叹她的愚不可及,“你这样的阵仗,知道的说是你管我借银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山上的土匪,下山来劫道呢。”
庄萃袅心道不好,还没开口,业已得罪了她,只怕再不能开口。于是忙在中间调和,“你妹妹就是这样不会说话的性子,为了她这张有口无心的嘴,凭空得罪了多少人,连她婆婆也得罪了。你是姐姐,请多担待些。”
不想纱雾瞧不惯她娘做小伏低的模样,偏也长了副硬骨头,“娘,何必这样兜三绕四的,咱们请她来,原本就是为了借银子。大姐姐,二千两今朝对你,也不是什么大的数目,你何苦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你就给句准话,是借还是不借?”
少顷,韫倩把笑也住了,眼也冷了,“我借如何,不借又如何?说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不借,就要将揿在这里现打一顿板子?明白话告诉你,我范韫倩从前不怕你们作践,如今更不怕!”
花绸在旁听了,把腰徐徐挺起,无声中为韫倩壮足了气势。
纱雾向来是个绣花枕头,叫这一唬,呜呜咽咽哭泣来。
到此节,庄萃袅也难再做好样子了,却也不好把脸皮撕得太破,只是稍稍挂起脸,“一家子姊妹,有什么好闹的?纱雾不懂事,未必你韫倩还不懂事?说起来,你是姐姐,妹妹有难,问你借点银子,你又不是拿不出,何苦要刁难她?”
“拿得出,”韫倩软软地放了肩骨,倏地化出一副冷蛰蛰的笑脸,“也不拿。”
屋里倏地沉寂下来,在彼此想要杀死对方的目光中,珍馔变冷,渐渐泛出死肉的膻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