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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10章
“管她哪里来的。”琴太太微笑着睇住月贞的背影,“晓得装样子就好,难得是装得像。不跟现在的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都挂在脸上,白叫人看笑话。”
其实月贞也是年轻姑娘,不过二十岁。但跟十四五的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纪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欢这样小门户的姑娘。门当户对的媳妇,娘家势力也大,轻易做不到她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她手上来,往后就只能听她的。
冯妈忙点头说是。
背后忽然来客,吆喝了一声:“哎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没了?太太请节哀!”
琴太太一回身的功夫,脸上已重挂悲愁,“就前头成亲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叫我从此不知怎么活!”
廊底下走来两个锦缎素裹的夫人,疾步来拉她的手,安慰来安慰去,总是那些话。
月贞跪在厅里侧耳听觑,一行人轰轰烈烈地进了耳房去了。渐渐又添了新动静,两边耳房里都像是开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语寒暄,热闹非凡,丧礼成了个沸反盈天的集会。月贞错乱得简直不知作何情绪,该悲还是该喜?还是接着悲吧,总不会给人挑出什么错。
慢慢将眼睛哭肿了,有婆子搀她起来,悄么说:“奶奶去吃午饭吧,今日可以歇着了,明早再到灵堂来。”
众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领着,到预备好的厅上用饭。这是规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法师吃饭,因为他们受了十诫,是不吃晚饭的。一日统共两顿饭,给耽搁了那还了得?
月贞不晓得庙里的规矩,把跪麻的膝盖搓了搓,趁乱碾上去,追上了疾,“鹤年,我不认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随之止步,纷纷合十行礼喊“女菩萨”。
月贞敷衍地回了个礼,扇扇衣袖,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只顾水汪汪地将了疾望着,“珠嫂子又给派到厨房去帮忙去了,没跟着我来。”
那两笼湿哒哒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着,叫人不忍心拒绝。
出家人最是与人方便,了疾随手叫住个小厮引众僧去饭厅,将手里的木鱼交给个和尚,“你们先去用饭,不必等我。”
那僧立掌应了声“是”,带着众人随小厮去。
一班人走远了,在那的曲折花砖路上。和尚们青灰的袍子曳摆着,一个个黑影排列着,像一绳上牵着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领着月贞朝另一条路上去。仍旧是他在前头走,月贞捉裙在后头小跑着跟。日影正中,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
无端端的,她说:“你们家的亲友好多,亏得办丧事,不叫我到跟前认人,否则这个那个的,把人脑子也绕晕了。”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她早晒出了一额细汗,浸得皮肤泛着粉,眼圈还是红红的,瞳孔给一上午的眼泪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贯不多话,却忽然答非所问,轻声劝她,“大嫂,你也该把这宅子里的路记一记。从此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门也不认得的?”
其实月贞认得路,不过是寻个借口。但这话还是犹如一记榔捶往她脑子里敲了下。她来了这里几日便乱了几日,大家不得空过问她,她也自慌自乱了几日,没有空闲想后事。
原来在这乱糟糟发昏的功夫,命运就一锤定音了——她死了丈夫,那个“发胀的馍馍”没来得及为她打算以后,她像个没吃饱饭的人,娘家回不去,还得在这条路上独个朝前走。
她娘家一直没来人,才办过喜事的人家不能来吊唁,怕彼此冲撞。她也不得回门,统统给丧事绊住了脚。
她是一个人卷在这红白漩涡里,倏然感到些孤独惶然。她朝前紧追两步,将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点,“你是常在那边宅子里住,还是常在庙里住?”
了疾朝背后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弹,将她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离家而居。大嫂怎的问这个?”
月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寡妇了。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了疾虽然是个和尚,可也是个男人。
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仆妇,恐怕惹人非议。她把手收回去,握在袖里,在他后头轻轻叹息,“我在这里,除了太太,就只与你多少算是个熟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时日,我好放心些。”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转了回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亲朋师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场的一天。”
说得月贞悲从中来,四下里看看,已走进密匝浓荫处来,周遭没了人。
她鬼鬼祟祟地壮了壮胆,又掣住他的衣裳一点,“昨日太太还讲,你母亲记挂你,你就不常回家来陪陪她?庙里有什么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硬炕薄褥,哪里比家里?”
了疾向背后抬手,再度将她的手弹下去,“红尘痴缠,六根不净,还如何修行?”
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贞手背一痛,却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点袈裟。
然而又没话好讲了。他们不过说过几句话,论亲戚,这头还有亲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着他。
片刻的寂静里,浓荫里的蝉声一浪一浪地翻涌出来,叫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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