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孤城

第20章 丝尽泪干(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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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20章 丝尽泪干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费望舒向前扑出,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地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北斗刀法中的精妙之招,敌人本来极难避过。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翻时,伸指径来抓费望舒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琐,这一下变招竟比费望舒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费望舒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但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费望舒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费望舒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费望舒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股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之,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费望舒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只怕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费望舒一挡之下,胸口剧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易点点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费望舒,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费望舒力伤五人的经过,却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费望舒安危,费望舒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冲了过去。

她马鞭轻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鲁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为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费望舒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单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忽轻,单刀已给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费望舒大惊,左足急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已然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李丰粮,不由得暗暗心惊。那日在国防部衙门,费望舒从李丰粮手中夺去昊天刀,以之飞掷毙了祝国权,纷乱中未即携走,却给李丰粮老了脸皮将刀拾回。李丰粮事后细想对方的刀法拳招,这红星帮的黄胡子必是费望舒化装无疑。他知道要斗费望舒,非仗这柄锋锐无比的昊天刀不可,索性弃剑不用,右手使动昊天刀攻敌。他这口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费望舒后背登时受伤。

费望舒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李丰粮手中那南天门镇派至宝了。费望舒不敢以单刀和昊天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上,另有三人去攻击易点点。费望舒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遭昊天刀削断。这柄昊天刀确实是削铁如泥。

李丰粮有心要置费望舒死地,寒光闪闪,手中昊天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无比,只须随手挥舞,费望舒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昊天刀,直逼而前。费望舒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让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众武士大叫:“姓费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

李丰粮当日在国防部衙门给费望舒夺去宝刀,掌击吐血倒地,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如此出丑,实是奇耻大辱,此刻一言不发,刀刀狠辣地进攻。

费望舒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丰粮,别伤这年轻人的性命。”费望舒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秦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给人踢中一腿。费望舒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围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费望舒手中所抓之人便是张宁,他兵刃脱手,给费望舒甩得头晕脑涨,挣扎不脱。

费望舒见易点点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易点点身前,叫道:“跟我来!”易点点跃下马背,两人奔到了费冠英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费望舒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

李丰粮叫道:“杀得反贼费望舒,吴郡王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见众人迟疑,便自行挥刀冲了上来。

费望舒心知抓住张宁,不足以要挟敌人退开,心想李丰粮昊天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极不容易,最好能抓住秦夫人作为人质,但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见李丰粮一步步地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费望舒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分量,颇为沉重,看准李丰粮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郡王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李丰粮在内共二十七人,为费望舒刀砍掌击、镖打腿踢,已伤毙了九人,费望舒受伤却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费望舒,又叫他投降。

费望舒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烈焰马系在松树上。”易点点道:“烈焰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费望舒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易点点听他说“我的命也是你的”,心里一甜,也想跟着说一句“我的命也是你的”,突然间想到刚逝世的陈丹妮,终于硬生生忍住,说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吧。”

倘若依了费望舒的计议,一个乘烈焰马奔驰如风,一个恃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易点点不愿意,其实在费望舒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

费望舒拉住易点点的手,说道:“好!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欢喜!”易点点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巡抚夫人,别……别乱说。”费望舒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这般矜持,对我不肯吐露丝毫真情。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费望舒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挥刀击开石头。费望舒抓住这个空隙,钢刀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李丰粮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费望舒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

李丰粮毫无顾忌地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李丰粮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秦夫人早就在不断走近,这时更上前几步,说道:“丰粮,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年轻人说。”李丰粮皱起了眉头道:“玲玲,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秦夫人甚是固执,说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李丰粮无奈,只得道:“好,你说吧!”

秦夫人叫道:“费少爷,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费望舒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秦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爸爸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李丰粮喝道:“玲玲,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秦夫人不理李丰粮,对费望舒道:“我这话很要紧的,此事只跟你爸爸和秦英豪有关,你听了之后,死而无憾,你要不要听?”费望舒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请你说吧!”

易点点见局势紧急,突然往地下一扑,一个打滚,长鞭舞成一团银光,冲了出去。李丰粮挥刀拦截,易点点长鞭疾往他头颈中圈去,李丰粮挥刀格开,易点点已闪过他身旁,抱住了秦夫人在地下滚动。李丰粮横刀砍去,易点点缩身避过,乘势双手出劲,将秦夫人向费望舒抛去。费望舒抢上接住,跟着拉住易点点右手,用力回提,双手抱住她身子,见她用力之余,背上刀创裂开,鲜血猛涌,又惊又怜,忙按住她伤口。

李丰粮见方玲落入费望舒手中,生怕伤了她,不敢便即进攻,脸色阴沉,不知方玲要跟费望舒说些什么话。

秦夫人站起身来,将嘴巴凑到费望舒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龙雀宝刀!”

费望舒心中一片迷惘,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先葬了丹妮的骨灰再说。”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费望舒丈余,目不转睛地监视。

易点点见费望舒挖坑埋葬陈丹妮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十为礼,轻轻诵经。费望舒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秦夫人的那句话:“龙雀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秦夫人说道:‘此事只跟你爸爸和秦英豪有关’,难道这把刀是秦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秦大侠为了纪念我爸爸,将这柄宝刀埋在我爸爸坟里?”

他这一下猜测,确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秦英豪所以和秦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龙雀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由这口宝刀而起,始于秦英豪将这刀埋葬在费冠英坟里之时。当世除秦英豪和秦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费望舒握住了刀柄,回头向秦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难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开。易点点待要阻止,费望舒道:“让她走好了!我们不怕李丰粮。”

李丰粮叫道:“玲玲,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秦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李丰粮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费望舒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李丰粮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费望舒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

李丰粮横刀斫至,费望舒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磬,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丝毫无损。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费望舒见手中龙雀宝刀不怕李丰粮的昊天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北斗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李丰粮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费望舒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命丧费望舒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费望舒手中龙雀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费望舒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李丰粮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仍没丝毫头绪,不知费望舒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

费望舒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龙雀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陈丹妮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他取出金创药为易点点敷上伤口,给她包扎好,说道:“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再也不离开了!”

易点点含泪道:“阿舒哥哥,不成的……我见到你是我命苦,不见你,我仍然命苦……”她跪倒在地,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时泪如雨下,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费望舒牵过王怡丹所赠的烈焰马,快步追将上去,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易点点摇摇头,纵马便行。

费望舒望着她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烈焰马望着易点点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费望舒见她背影渐小,即将隐没,突然之间,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林铁匠的情歌:

山高水远路茫茫,郎姐二人远隔在两乡,难得见朝朝暮暮思念长。门前有块相思地,芹菜韭菜栽几行,芹菜韭菜栽几行。郎拔芹菜勤想姐,姐割韭菜久望郎,久望郎咧个久望郎咧……

“点点姑娘,丹妮妹妹,连同我三个儿,我们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都这样苦恼?难道都是天生命苦吗?”

回头望望父亲坟上陈丹妮骨灰的埋葬之处,一阵凉风吹来,吹得坟边青草尽皆伏倒。再过几天,这些青草都变黄了,最后也都死了。它们倒可在这里长伴丹妮,我却不能。丹妮今年只十八岁。明年我再来看她,她仍是十八岁,我却一年年大了、老了,到最后还不是同这些青草一般?‘无忧亦无怖’有什么好?恩爱会也罢,不是恩爱会也罢,总都是‘无常难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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