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1章 见喜
迷惘,是昤安对庆业十五年春天最大的记忆,这一年的春天好像被濛濛的灰尘遮蔽住,任凭什么草长莺飞和万紫千红也唤不回未央宫的一点生气。那份春意也萧瑟了些许,变得迷惘而沉重。
这份沉重的来源,于王珩而言,是四分五裂的大梁天下和危机四伏的朝堂纷争,过于频繁的战事让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收税的官兵乘机搜刮油膏中饱私囊,一时之间,百姓怨声载道,四处逃散,其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更是数不胜数,无数的奏折如纷飞的纸片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到授章殿,压地王珩的脸色一日青似一日,司徒启也是终日蹙着眉,整日泡在议政阁里不得脱身。
昤安有两次在去授章殿的路上见到过司徒启,只见他双目深凹,脸色颓黄,唇色也有两分发白,尽是疲惫虚弱的老态,可见天下分崩,江山震荡,饶是司徒启这样不可一世的权臣,也是焦心劳碌的。纵然是见到宿敌卫昤安,他也只是傲慢施礼然后又迅速离去,就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冉月每每见此,都会情不自禁叹道:“时局不稳,朝堂纷攘,饶是精明强干如司徒启,原来也有这样招架不住的时候。”
昤安的眉头始终紧锁:“现在不是什么太平时候,人人自危焦灼,只是不知,司徒启究竟是在为天下而危,还是在为自己而危。”
冉月也久久地沉默下去,再不言语,不知是懂还是不懂。
战事四起,凡草长之地必有灾殃,波及的也绝不是前朝,还有向来与世隔绝的未央宫。事实上,覆巢之下,本无完卵。
“回禀皇后娘娘,这宫女二十五岁之时奉旨出宫本是老祖宗的旧例,届时自会有各地采选新的宫女来填补宫中劳力,可如今战事纷繁,本来应有两千良家子入宫侍奉,如今也只采买到了一千,怕是……怕是不够宫中所用啊。”
昤安坐在高高的凤座上,那纯金镶宝石的座位上本来铺着松软的苏绣绒毯,可她却仍旧觉得如坐针毡。
这些日子,少府的人已经通禀过数次,未央宫里不是缺了这个就是短了那个,她每每竭力调度,早已经是身心俱疲,可那些琐事就像是扯不完的麻线,一个疙瘩完了总还有下一个疙瘩,来来往往将闹个没完,直让昤安觉得头疼欲裂。此刻,她的太阳穴又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那股阵痛惹得她坐立不安,只能靠在扶手上,慢慢以指揉捏来减缓痛楚。
“时节纷乱,多地征伐,没那么多人进来,自然也没那么多人出去,否则即便是出去了,只怕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不如留在宫中,还能得一个暂时的温饱,”昤安疲惫到了极点,温吞长叹一口气,“去罢,问问即将出宫的女眷们,有哪些是无家可归不愿出去的,凡是不愿出宫的,都登名造册留下来,愿意出去的,就多给些银子,让她们能平安回家罢。如此,再算上新来的一千人,人手虽应该紧缺点,但到底是够用的。”
跪在地下的内监诺诺离去,大殿上登时清净下来,昤安却更觉落寞疲软,她瘫坐在凤座上,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却原来,王珩已经有足足一个多月没有踏足未央宫了,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昤安前去授章殿探望,看到的也是王珩日渐消瘦的身形。可无论她怎么问,王珩也都说他一切都好,仿佛王珩脸上的青白和冰冷的手都只是昤安的错觉,王珩惯于用他妥帖温暖的微笑来迫使昤安安心,来阻挡昤安一切的疑虑。
日子就这样迷茫地过下去,慢慢就挨到了庆业十五年的夏天。等到天气渐渐燥热的时候,王珩的生辰也来了,其实昤安很难相信,他那样孱弱纤纤的一个人,居然会生在如此灼热的夏季。
昤安为了王珩生辰的贺礼之事伤神不少时日,送珠宝太俗气,王珩也不会稀罕,送衣衫香囊,自己笨手笨脚连最最简单的卍纹都绣不好,自然是不好意思绣的,送食物,自己就连鸡蛋也可以煎糊,不毒死人都是万幸,更遑论送礼?她纠结半月有余,发现自己只有写字这一门特长,也只有挥毫写下一篇墨宝送给王珩,所幸王珩对这份礼物十分喜欢,捧在手上笑得合不拢嘴:“到底是卫昤安的墨宝,如此与众不同,才更显珍贵非常。”
她含笑低头,正好看见王珩掐丝二龙抢珠的龙袍上那一围明黄的镶玉云痕腰带,以名贵的和田玉镶嵌,周围坠以珍珠为饰,再以五色丝线绣出密密的云痕,溜滑细致,针法细密熟稔。那样的绣工和设计绝非少府手笔,能有这样精巧绣工的在后宫也唯有陈祈鸳一人而已。
昤安恍惚之间想起自己的姑妈曾经对自己说过,女子做腰带给自己的丈夫,意思就是要拴住他一辈子在自己的身边,用心越多则爱意越深,如今看着王珩的这一围腰带,足以见得祈鸳是多么用心之至。
她默默一瞬,哑然失笑。
走出授章殿时,她在门口遇见了有日子不见的叶弈,叶弈似乎已经等待良久,鼻尖已然出汗,但他看昤安的眼神却仍旧奕奕:“微臣进宫时日颇长,亲自撰写墨宝赠与陛下的,娘娘是第一人,也难怪陛下如此喜爱。”
昤安淡笑:“叶统
领倒是耳聪目明。”
叶弈低头,竟含了几分玩味:“其实娘娘和陛下鹣鲽情深,何不也如妤妃娘娘一般送一条腰带给陛下,也好祈愿和陛下百年好合,恩爱万世。”
昤安听到“鹣鲽情深”四个字已然是尴尬非常,又对叶弈的这个问题颇为意外,一时间也窘迫了起来,她正正神色:“本宫不擅针织,还是不要做出来贻笑大方了。”
叶弈接着道:“其实只要是娘娘所做,即使再粗陋陛下也会视若珍宝的,毕竟陛下如此爱重娘娘,又怎会嫌弃娘娘的针织是否精良呢?”
昤安登时哭笑不得,觉得今日的叶弈颇为古怪,可也说不出哪里古怪,这个人偏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自己啼笑皆非,甚至招架不住他的言语。她只有直截了当道:“墨宝和腰带,说到底只是件礼物,也值得叶统领如此关心么?难道叶统领十分在意本宫与陛下是否恩爱甚笃吗?”
叶弈面色微变,随即道:“微臣不敢,不过遇到娘娘就说几句话罢了,娘娘哪里的话。”
昤安也甚是莫名其妙,尴尬地离开了授章殿。
是夜,天上星辰闪闪,耀目非常,倒是一个难得的安静时光,昤安命莫有灵搬来藤椅坐在庭院之中,看见满院的月光似水般旖旎流转,浅浅淡淡地围绕着她,在她的裙摆上点上凄迷的淡蓝,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在里头,她欣然合眼,想安心享受这一刻的悠然。
只是未央宫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有真正的悠然,即使是片刻,也是如空梦般易逝难寻。
毓书的匆匆步伐打乱了昤安的悠然,而后就是毓书不深不浅的语调在她的耳边缓缓响起:“娘娘,妤妃娘娘漏夜前来,请求见驾。”
昤安意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毓书也是摸不着头脑:“奴婢不知,看妤妃娘娘的神色,似乎是极其要紧的事,奴婢问她她也不肯说,非得要面见娘娘才肯说出来。”
昤安素来礼待祈鸳,此刻也不怠慢,忙把祈鸳请了进来。待到来到寝殿,果见祈鸳脸色发白,神色戚戚,她素来沉稳安静,这样骇人的神色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过。昤安一见更是惊诧,忙扶起正跪在地上的祈鸳道:“何时如此惊慌?快起来说话。”
祈鸳跪在地上执意不起,几乎就要哭出来:“娘娘救我!”
昤安心惊,只有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家里……”
祈鸳直摇头,右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再不敢言语。
昤安看着她,眼里的惊恐越放越大,最后,几乎是崩裂了。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栗,低声道:“难道……难道你……”她思虑再三,终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或许因为内心的惊悸,或许……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祈鸳连连点头,眼泪也簌簌而下,打在昤安的手上,惹起昤安心里更大的震荡。
她冷静片刻,忙和毓书一起把祈鸳扯到内室,又吩咐莫有灵去守住殿外,再让冉月去请林颂过来,忙完了一切,她才敢慢慢坐在祈鸳身边,把声音放到了最低,道:“什么时候的事?”
祈鸳低头,一手护住自己的腹部,一手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应该快两个月了,嫔妾的月事一直不调,开始只以为是普通的月信延迟,可是……七日前清晨,嫔妾有了晨吐的症状,又慢慢开始嗜酸,嫔妾才陡然惊醒,知道了腹中的蹊跷,左思右想,如今……想要保住他,只怕只有依靠娘娘您的庇佑了……娘娘,嫔妾求求您救救他,嫔妾想了很久,嫔妾不忍心打掉他,更不想他像兰贵人的孩子一样一生下来就活不成,嫔妾求求您了!”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跪倒在昤安面前不停顿首。
昤安茫然惊讶,除了下意识地搀扶她起来,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又千万句话,千万种思量,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她连连呼吸,连连镇静着自己的心神,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嘴里迸出话来:“先皇后给嫔妃的坐胎药里其实是避孕汤药,久服令女子不孕,怎么你……”
祈鸳不见错愕,更多的是无奈,她沉默一瞬之后,讷讷苦笑:“果然如此!她把我们害得好苦!”祈鸳连连冷笑,“嫔妾从前不得宠,侍寝的次数少,这坐胎药喝得也就少,其实先皇后是什么人嫔妾怎么会不知道?她那样善妒的性子,又怎么会赏赐坐胎药给嫔妃喝?嫔妾纵然不通药理,心里也是存了几分疑虑的,所以每每服用都喝一半倒一半,原本只是明哲保身,也不知其中真假,却不想…她当真是极毒的心思,竟要如此斩草除根!”
昤安明了其中缘故,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喝得少,所以未伤及根本,如今还有成孕的机会。”
祈鸳哀哀轻抚自己的腹部:“这个孩子来得这样不易,我更是不愿他有半分的损伤,还请娘娘垂怜,救我们母子一命罢!”
昤安思绪万千,难以成形,只能连连宽慰祈鸳:“你别急,别急,别动了胎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正在思忖惊诧之间,冉月已然带着林颂走了进来,昤安不让她见礼,只是催促:“快!快给妤妃诊脉。”
林颂素来沉稳,但当她摸到祈鸳的脉搏时,头上的汗珠也登时落了下来,惹得一屋子的人更加焦灼。林颂跪在昤安面前,深深顿首道:“回禀娘娘,妤妃娘娘是喜脉,已经快两个月了。”
板上钉钉。
好像有巨大的陨石砸在了心口上,昤安有些出不了气,满心只有一句话,一定要保住。
聪慧如她,精明如她,怎会不知,长子次子接连夭折,多少皇子胎死腹中,若不施计力保祈鸳这一胎,或许王珩百年之后,皇帝的宝座将会不得不落入旁人之手。加之之前小皇子因她的疏忽而亡,就让她更加迫切地想要保住眼下这一个,来一偿自己的罪孽。
她定下主意,开口问道:“胎儿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