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乱火
王珩被刘苌和几个小太监搀扶着坐在一边,又令人上了姜汤来喝了两口,方才慢慢觉得缓了过来,他自顾自地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故作有力道:“这场火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朕和皇后正在斋戒么?简直不成体统!”
前面的宫人噗噗通通跪了一地,领头的人自然是叶弈,他道:“方才微臣赶来的时候,听闻是寝殿后面耳房里烧火的小太监不小心烧着了被子,有没有及时扑灭,才令火势越来越大的,型号侍卫们来得及时,火被救下了,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话音刚落,就见叶弈身后几个太监驾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小太监走了过来,那小太监连跪带爬地跪行至王珩身边,连哭带嚎:“求陛下恕罪!奴才一时大意睡迷糊才会酿成此祸,奴才不是有心的,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王珩本就小心隐藏着自己病重的消息,如今却因为这场大火险些漏出端倪,岂有不生气的?何况自己和昤安刚刚还险些命丧火海……他暴怒非常,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小太监道:“你大意?你可知斋戒之时许六根清净全心全意?如今为这这一场火,朕和皇后多日以来的祈祷全部都不作数了!还险些要了朕与皇后的性命,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什么罪名?还好意思向朕告饶?”
昤安见王珩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病态尽显,忙上去道:“陛下这些天一直咳,前些日子用了药才好了些,现下还是莫要动气的好,不然眼见着都快好了,如今一闹又该病了。”
王珩霎时警觉,便又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清清嗓子,忍下身上的病痛,对那小太监肃正道:“如今你闯下大祸,自是要罚的,可朕和皇后仍旧在斋戒,杀不得生,否则难免天命不佑。你自己去慎刑司领一百个板子,然后去杂役房做苦工罢!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那小太监如逢大赦,喜地直磕头:“奴才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王珩勉力支撑自己身体,又僵持在这里发落下人,此刻早已是头晕目眩胸口胀痛,连维持力气都变得十分困难,整个人就像一滩即将软下去的泥一般。
昤安见状忙道:“折腾了这么久,陛下定然是累了,还是快些安置下来罢,虽说今日突降大火,可斋戒的日子也不能断了,否则上天怪罪咱们用心不诚,来日可是会酿成大祸的。”
王珩接口道:“皇后所言极是,如今西配殿被烧了,朕就暂且安置到东配殿罢,只是得管好下人,别朕和皇后一不在,就乱了规矩!”
刘苌忙道:“是,奴才回头一定好好管教,如今天色完了,陛下还是先去东配殿歇下罢。”
王珩勉强点点头,然后由叶弈还有昤安、孔真一起搀扶着往东配殿去了。一时进了殿中,昤安见王珩已经强撑到了极处,便有意要将叶弈支走好让王珩休息,不料却听王珩幽幽道:“皇后,你先和孔真出去,朕有话要和叶统领讲。”
昤安纳罕:“陛下……”
王珩笃定道:“阿昤,你先下去罢,朕有事要交代给叶统领。”
昤安满腹担忧,可是又不能在此违拗王珩的意思,便也只有和孔真退了下去。殿门刚刚被掩上,就听见王珩涩哑且厚重的声音幽幽从嗓子里飘出来,一下一下扼紧叶弈的喉咙:“叶弈,上次朕坠马就是你救了朕,此次又是你,加上上次你救了皇后,朕真的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叶弈不敢怠慢,直愣愣地跪下去,道:“微臣得陛下赏识厚爱,已经得到太多,绝不敢再奢望其他。”
王珩的笑阴阴的,闪在一片光影灰暗之中,灰扑扑地教人看不清楚,只依稀看见那锋利的下颚闪出些许冷冷的光来:“是么?朕可是记得,从前你是个极其锋芒
外露的人,要讨赏的时候绝不客气,怎么今日倒这般畏畏缩缩起来?”
叶弈声音坦荡:“陛下已经给了微臣太多,微臣求无所求,唯有尽忠君上。”
王珩点头,口里的笑却仍旧生寒:“答得很好啊,叶弈就是叶弈,永远这般妥帖,简直滴水不漏,”他靠在宽阔松软的毡席之上,调笑着道,“朕想起来了,你如今也有二十五了罢,年纪也不小了呢,为何还是孤身一人?”
叶弈心里一紧,口里稳稳道:“微臣无心儿女之事,只愿精忠报国,辅佐陛下。”
王珩笑着摆手道:“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两人,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你只说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朕替你做个主,让你娶了就是了。”
叶弈拜举的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口里的语气依旧稳重:“微臣并无心仪之人,恐怕要浪费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王珩轻轻“哦?”了一声,冷冷道:“是没有,还是你不敢说?如今安德乌死了,你可是御林军内的第一人,还有什么女人是你高攀不上的么?”
叶弈心中纷乱,只能道:“陛下多虑了,微臣没有心仪之人,也不打算成婚。”
王珩清朗俊逸的脸上霎时风云肆虐,他似是蛰伏已久的猛兽一般,将手里握着的一方台往案上重重一扣,道:“没有心仪之人?那你为何对着朕的皇后念念不忘多有眷顾?难不成你以为朕的这一双眼睛是盲的,看不见你心里的那些心思?”
叶弈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心也好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喉间的声音刚烈而笃定,不掺杂任何殊音:“微臣没有!陛下明鉴,微臣向来敬重皇后,从未有半点逾矩之处。皇后是陛下您的正妻,是大梁的国母,微臣草芥之人,怎敢又觊觎皇后的胆子?微臣不知是哪里做错了?让陛下对微臣生出这样的误会来?请陛下明示,微臣往后必定更加谨小慎微,绝不让陛下烦心!”
王珩并不信他,只拿捏着玩味的语气,道:“你也不必急于否认,男人见男人,你心底里装的是什么,你的眼神里藏的是什么,朕又岂会不知?那日你在携芳殿救下皇后的时候朕就在门口看着,你救皇后时的神态和动作已经远远超过了君臣之间的分寸,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分寸。今日朕和皇后同在火场遇难,你冲进来以后第一个叫的也是皇后,怎么?在叶统领的眼中,皇后的分量竟然比朕还重了么?”
叶弈的沉默仅仅只有一瞬,一瞬后,他再次郑重道:“陛下怀疑微臣,微臣自是百口莫辩,只要陛下能够疑窦尽消,微臣愿赴汤蹈火以证清白。微臣对皇后仅有君臣之礼,绝无男女私情,请陛下明鉴!”
王珩端着威严十足的语气,冷声道:“叶弈,你心里应当明白,你是臣子,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如若没有朕,你就只是一个三等的侍卫,终日劳苦碌碌无为。皇后是明珠一般尊贵的女人,不是你应该惦记的,更不是你应该亵渎的,你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做好一个臣子的本分!记住,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你配不上皇后!叶弈,你配不上她!”
叶弈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风浪击碎的船舟,摇摇晃晃地坠到深海之中,兜兜转转,似是苦涩、似是迷惘。
“微臣明白,谢陛下教诲。”他朗声开口,心跳却不由得加快了几拍。
王珩实在累到了极处,整个人几乎就要崩裂开来,也不愿再和他说下去,便道:“你心里明白就好,这些日子你就在授章殿意外轮守罢,往后也不要再靠近晗元殿,离皇后远一些,明白么?”
叶弈僵直地跪立在你当地,喉间的声音似是刀凿:“微臣领旨,谢恩。”
叶弈走出授章殿东配殿的时候,恰好遇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昤安,彼时月色皎皎,凉风阵阵,吹开昤安一身石榴红的香云纱刺金凤留仙裙,那裙摆之上有细碎而斑驳的南玉碎粒,以点翠的手法密密地点在裙摆四周,摇曳起来晶光点点,妩媚生姿,如星光乍然倾泻。蜿蜒而朗润的月光照在昤安的脸上,直让那盈盈的一双眼睛里媚态更甚,几乎就要滴出水来,分明是粉黛不施的一张脸,却丽得惊人,轻而易举地就勾了人的心扉。
昤安听到响动回头看叶弈,却见叶弈也正直直看着自己,目光沉郁,似有灼灼之光隐匿其中。
叶弈依礼下拜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昤安点头:“今晚有劳叶统领了,如今更深露重,叶统领早些回去休息。”
叶弈低头:“是,多谢娘娘挂怀。”
昤安不再与叶弈交谈,只迈着步子往寝殿里走,略过叶弈之时,似有喃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是他?”
这样的声音和风混在一起,极其含糊,比梦呓还要模糊上几分,似乎根本就不是一句话,而是风中细碎的混响,她留步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叶弈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地有深有浅、煞是英气卓然。
昤安只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才会有这样奇怪的错
觉,便也不以为意,举步往殿中走去,殿门又哗啦哗啦地关上,那一声声厚重的回响久久游荡在天空之上,化做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往叶弈身上密密地盖过来。
昤安走到内室当中时,王珩正疲惫地摊在座位置上,似乎睡着了一般,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叫醒他让他睡到床上去,正当她俯身之时,王珩却陡然惊醒,用右手一把捧住了昤安的脸。
“阿昤,朕时常在想,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你呢?”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王珩说了一句他不明白的话。
昤安不明就里,只能讷讷答道:“臣妾已经是陛下的妻子了。”
“是么?”王珩双眼溟濛,语气迷乱,似是在自问一般,片刻之后,又苦笑摇头,“不,阿昤,你不是,你是朕的皇后,却不是朕的妻子。”
昤安愣在当地,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见王珩缓缓道:“阿昤,你在别的事情上都很聪明,唯独感情上,简直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干净。朕有时在想,究竟谁才配得上你?究竟谁才有资格护你一生的周全?如果不是做了我的皇后,或许……你可以遇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你们天天在一处,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世上任何纷纷扰扰都无法打扰你们,那样,你一定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阿昤,是我误了你。”王珩的眼睛里全是水汽,看起来竟有几分缱绻的神情,可是昤安却来不及欣赏这样一份深情,下一秒,王珩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口中“哗”地喷出一股鲜血,落在昤安石榴红的衣裙之上,渐渐融成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