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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源来过谭家两次, 前两次都心情败坏地离开, 他自以为了解谭家人的秉性,爱慕虚荣好面子,他声势浩大的邀请谭盛礼入书院教书谭盛礼必然会欣然应下, 谁知谭盛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理由滑稽让人难以置信,他以为谭盛礼在戏弄他, 但到现在他觉得不全是托词, 观察谭盛礼的服饰就能感受到。
他熟知的谭家人奢华靡费,贪图享乐, 性情伪善, 表面端方君子, 暗地言行却极为粗鄙, 谭公子很好诠释了谭家家风,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以为谭盛礼亦是如此, 谁知谭家还有帝师风骨这样的人在,他看着谭盛礼, 一袭灰色长衫,身量纤瘦挺拔,眉眼温和, 举止从容优雅,遗憾自己前两次竟眼拙看走了眼,以致于做出后边那些事来, 如今想想,简直自取其辱。
活到他这个岁数,对方是何品性多看几眼便知,眼前的人,和他父亲有着天壤之别,他对谭盛礼道,“近日书院考察学生功课,进步者人数众多,问其原因,都说受你点拨的缘故。”
于学生们而言,谭盛礼是真正的老师,即使谭盛礼不曾踏入书院,但他诠释了为人师者该有的品德修养,说来惭愧,韩博源总觉得自己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地位崇高但慈眉善目,为人师者但和蔼可亲,众学生提及自己无不面露敬重推崇,许是在赞美声中待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可随着谭盛礼的名声传开,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仗着山长身份和书铺勾结敛财,拒寒门学子于门外,聘重金邀进士来讲学桩桩件件,无不为了博个好名声人过花甲,仍不能摆脱名利二字,他与谭盛礼祖父父亲有何不同,他羞愧道,“我今日来是邀你做书院山长的,我年事已高,精力不如从前,书院百年名声不能毁在我手里,纵观整个绵州,唯有你担得起山长这位置,你可愿意?”
语毕,随来的几位举人震惊不已,他们以为韩山长此来是拉拢谭盛礼,求和言欢的,近日有不少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书院名声也受到影响,过往受邀来过的进士老爷也书信问及此事,唯恐受其连累,他们私底下讨论过,想要保护书院及众人名声,需得和谭盛礼交好,物以类聚,如果有谭盛礼这样的朋友,许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毕竟,世人评价人好坏的标准,除去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朋友的言行举止也息息相关,因此韩山长邀他们同行,他们心花怒放感激涕零,从卖文章和诗册的事儿发生后,他们声誉严重受损,这时候能攀上谭盛礼这股清流,能挽回自己的名声,万万没想到韩山长竟准备辞去山长之务,专程来请谭盛礼出山的,几位举人对视眼,皱起了眉头。
谭盛礼没有表态,邀请他们去屋里说话。
韩博源还想说点什么,江仁出声打断,“韩山长,进屋再说罢。”院子里有木匠在忙,若传到外边,只怕又会掀起波澜,绵州书院已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再不谨慎些就真成绵州的笑话了,再者,山长之位父亲觊觎已久,以江家在绵州的声望,父亲坐那个位置绰绰有余,韩博源突然将其拱手让给谭家,不是暗示他父亲德行学识不足为山长吗?要知道,他父亲比韩博源小几岁,坐山长正合适,而且亲朋好友私底下都说他父亲是绵州书院将来的山长,韩博源此举置他父亲于何顾?
江仁是在场资历最浅的老师,但因其父江守信的关系,韩博源平日待他不错,可此刻听了他的话,韩博源眼神略微不愉,碍于在谭家,没有出声训斥,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哄孙女的谭盛礼,谭盛礼弯着腰,牵着小姑娘的手,耐心哄道,“姐姐出门待会就回来了,二丫头去后院找小姑好不好。”
小姑娘楚楚可怜地望着门口,撅着嘴,眼泪汪汪地朝后院去了,不哭不闹,甚是乖巧,韩博源已经为人曾祖,家里孩子闹腾,少有如此听话懂事的,心底赞叹谭家家教好,与他记忆里的谭家真的不同了,不怪读书人推崇这位案首,谭盛礼值得。
谭盛礼请众人进屋,刚落座,就看外边谭振兴行色匆匆的跑了回来,在门口站定后,弯腰给众人作揖,随即进屋给众人泡茶。
韩博源一边和谭盛礼说话,一边打量着屋子。读书人讲究,少有在堂屋待客的,谭家清贫,怕是不得已。虽是堂屋,布置得却很雅致,墙上挂着字画,字迹苍劲,画作意境深远,靠墙的柜子上摆着几件小玩意,严肃又不失童趣,莫名让人心情放松,他道,“我精力大不如从前,和学生讲学,讲着讲着就不知道讲到哪儿去了,学生们懵懵懂懂听不出我讲岔了,近日这种情况更严重了”说着,他张开嘴,给谭盛礼看他的牙,“古人不及四十就而视茫茫齿牙动摇,我这岁数,牙齿都掉得所剩无几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韩山长太谦虚了,我已解释过原因,非我孤高清傲瞧不起人,实乃没这份自信,还望韩山长体谅。”谭盛礼真诚道。
韩博源叹气,世间少有如此严于律己之人,韩博源自愧不如。
谭振兴添完茶退到边上,尽管这话亲耳听谭盛礼说过,此时听着,心里仍觉得又酸又涩,以父亲的博学,做书院山长天下读书人必从之,却因他们而自觉德行不配,亏他常常把孝顺二字挂在嘴边,到
底没有做到真正的孝顺,他吸了吸鼻涕,只看有个穿着靛青色直缀的人灼灼望着自己,他没有去鹿鸣宴,不认识江仁,善意地笑了笑,见其茶杯里的茶水少了,弯腰为其满上。
“谭大举人怎么了?”江仁垂眸,掩去眼底的精明,来前他差人打听过谭家众人的性格,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理由若是真的,问题就出在这位长子身上,毕竟几步远外敢数落韩山长的人不多,除去韩家过世的长辈,谭振兴算第一人。他端起茶杯,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众人齐齐抬眸,就看这位大公子眼眶红红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谭振兴脸颊微烫,讪讪道,“无甚,不过听了山长大人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哦?”江仁好像很有兴趣,“什么感慨?”
谭振兴悻悻地看了眼谭盛礼,不知该不该说,见谭盛礼低头品茶,他想了想,说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是为孝,可子女在不远游亦是子女不孝也”
如果子女真的孝顺没有让年迈的父母可忧心的,父母外出游玩又怎么会舍不得走远呢,就像他父亲,不仅仅是担心品德不好教不好学生,更多的是怕他离家后家里又闹出乱子来。后者父亲虽未言明,他却是明白的。
听完他的话,江仁愣住,哪有人上了年纪还出门游玩的人,谭振兴怕不是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的轻视,但迟了,韩博源将其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摇头,冲谭振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父亲心思都在你们身上,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望你们能出息不辜负他的教诲”
这话是真心。
“谢韩山长吉言。”谭振兴拱手,偷偷瞄了眼谭盛礼,见他端着茶杯,脸上没有怒色乘才将心落回实处。
注意到谭振兴表情的韩博源失笑,与谭盛礼道,“你把他教得很好。”虽有陋习,但不是拎不清的人,假以时日,会慢慢纠正过来的。
“谬赞了。”谭盛礼叹气。
之后,韩博源不再聊书院之事,而是聊起近日读的《周髀算经》,此书是儿子朋友所赠,内容和《九章算术》相通,但许多地方没有资料考据,他知道谭盛礼算学极好,忍不住请教一二,谭盛礼拿了纸笔,在纸上绘制讲解,算学这门,在许多人眼里是拨算盘,实则不然,里边的内容博大精深,有些问题连谭盛礼都不知晓其算式答案。
他讲其内容,在场的举人都围了过去,尤其是算学课的老师,听得双眼放光,他虽教算学,许多地方却不敢讲授太过详尽,因为有些地方他也不太明白,比如坊间流传的富商赠友人药材问题,富商得了包贵重的药材,逢好友亲戚病危,急需这包药材救命,愿以重金买之,富商却不愿,原是他欣赏好友的算学天赋,想让其清算账册,以七日为限,富商每日赠其少许药材,七日后尽数赠之,以防公平,富商决定每日赠同样多的药材,但这包药材重量无法均分成七份,其好友想了个办法,富商照此办法,七日后,好友如愿获得所有药材欣喜离去。
这个故事不知从什么时候传进绵州的,坊间人津津乐道,但涉及商户,许多人不耻讨论,认为富商奸诈,好友既愿重金买之,又何须刁难与人,这个故事将商人间的虚伪友谊表达得淋漓尽致,读书人无不嗤之以鼻,直到朝廷科举制度改革,明算受到重视,这个故事又被作为算学题重新讨论。
众所周知,药材多以称重,既是不能以重量均分,以数量就更不行,任他想了许久也不知此题何解,有学生大着胆子请教此题被他劈头盖脸的训斥了顿,尽管他以富商冷漠虚伪见死不救读书人不该讨论此话题为由训斥了学生,实际他心里明白,不仅仅是不屑,更多原因是他也不知怎么解。
此时看谭盛礼把深奥复杂的内容讲得浅显易懂,他又想起这个问题来,等谭盛礼解释完韩博源所问,他拱手,“在下有个问题还望谭举人解惑。”
谭盛礼还礼,“请说。”
在谭盛礼的注视下,他略微紧张的说完自己想请教的问题,不等谭盛礼回答,韩博源皱眉,“怎么聊起这个故事?商人见利忘义,有什么好请教的。”韩博源也听说这个故事,在他看来,商人交友不诚为人不耻,拿这种问题请教谭盛礼不是丢人现眼吗?
谁知谭盛礼却极为感兴趣,唤谭振兴装一小碗米来,倒在桌上。
看他分成小堆,谭振兴小声提醒,“父亲,药材不能均分。”
商人就是奸诈,这种问题都想得出来,思考片刻,谭振兴又说,“父亲,会不会是富商朋友也想不到法子,为了不影响自己名声故意花钱请人编造的这个故事啊?”要不然这个故事怎么来的?照理说这种事只有富商和其好友知道,富商好面子,必不会在外人面前吹捧别人,这个故事倒更像其好友传出来的,不是说他算学好吗,连富商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有什么脸说自己算学好,好面子的他将故事结局稍加改动,请人传开,给人留下个足智多谋的名声很符合商人的做法。
想到什么,他恶狠狠瞪了眼问问题的举人,这种故事听听就行,他堂而皇之的提出来明显是不安好心。
被他怒瞪的何举人面色悻悻。
“谁与你说的?”谭振兴压着声问。太难了
,不亚于舒乐府的府试题呢。
何举人颔首,“坊间听来的。”
谭盛礼不理会两人,他皱着眉,认真将米分成几堆,然后打散重新分,如此几下后,眉目骤然舒展。
看他神色,众人知道他破解了,桌上堆着三堆多少不等的米,都不懂其意,谭盛礼徐徐开口,“用不着把药材均分,七天时间,把药材分成三份,一份代表一,一份代表二,一份代表四,第一天结束,富商把一的药材给出去,等第二天,把代表二的药材给出去把一的药材收回来,第三天再把一的药材给出去,到第四天,把四的药材给出去,收回一和二”
绞尽脑汁想不到的法子,经谭盛礼讲解后变得无比简单,在场的人如醍醐灌顶,心思豁然开朗,谭振兴观众人神色,得意洋洋拍手惊呼,“父亲,你太迅速了罢。”他还在质疑问题的不妥之处呢,结果谭盛礼已经将其解开了,不愧是他父亲,学识碾压所有书院老师呢。
对他拍马屁的行径,谭盛礼甩了个冷眼,谭振兴顿时乖觉,提着茶壶添茶去了。
但在场的人的确心服口服,便是江仁都甘拜下风,他知道这个故事,从来没想过解法,毕竟对方是商人,输了脸上难堪,赢了也不觉得光彩,岂料谭盛礼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解开了这道题。
离开谭家时,众人都对谭盛礼改了看法,韩博源观察着众人神色,问道,“可觉得他不能胜任山长之职?”
众人低头,不再多言,其学问深不可测,比以往进士更甚。
走出巷子,送韩博源上马车离开后,几位举人决定在街上转转,其中,江仁看到了谭家跑出来的小姑娘,她和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蹲在街边剪纸,旁边蹲着几个乞丐,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们,韩博源皱眉,朝她们走了过去,谁知乞丐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戒备起来,随即起身匆匆往酒楼跑去,明显的做贼心虚,出于善意,江仁提醒小姑娘,“你祖父唤你回家了。”
大丫头仰头,看着面前衣衫华丽的老爷,望了眼巷口,笑着道,“好。”
嘴上应着,人却没动,她身边的女孩问她,“世晴,你认识他吗?”
“他是祖父的客人。”大丫头柔声回答,“大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
“谢谢大姐姐。”大丫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盯着那红色的纸动也不动。
这时,跑走的乞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谭家的两位公子,江仁隐隐明白了什么,拱手解释,“我和小姑娘说两句话而已。”他以为乞丐另有所图,却不想自己会错了意,在乞丐眼里,自己才是那包藏祸心的人。
明明是件小插曲,给江仁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回家后,他翻出中举后写的文章和诗册,通通将其烧为灰烬,烟雾呛鼻,引来江同,江同惊呼,“父亲,你这是作甚?”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要这哗众取宠的文章作甚。”江仁叹气,闻到儿子身上的酒味,江仁神色微恼,“你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