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六折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姊姊,不如我带你去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丝兴奋、一丝淘气,哪里像是堂堂东海一镇的将军夫人?简直就像十五六的纯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这么出了越浦城门。
耿照没敢拦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毕竟城外不比城内,莲觉寺有集恶道、废驿左近有天罗香,除了鬼先生这等棘手人物,还有来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云未曾走远,凭着记忆左弯右拐,钻进了城郊一处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邮驿,尚有无数聚落。远些的,便属临沣等外县所辖,邻近城港的仍属越浦境内,那些不够本钱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间,白日在道旁摆摊徕客,夜里便睡在棚子里,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远逊城中。
沈素云带他们来的这处集市,两侧各有十几幢破旧土屋,夹着一条铺石长街,其中有倾圮无顶、只余左右两墙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惨淡。原来这铺着石板的是一条官修驰道,可容两车并行,也不算窄;后来港区新修道路,车马渐渐不走此间,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贩便夯土筑屋,占了下来做生意。
长街中摊贩不少,往往棚下搁着一只马札(类似近世童军椅的折迭凳),随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摆放货物的木档,有卖陶瓶瓦罐、铜锡艺品,甚至有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的,但档后却不见有人,往往三五摊之间才有一人照拂,也不来招呼客人,径窝在摊子里呼呼大睡,对游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这儿呢,便叫做“鬼子镇”。”沈素云笑着解释:“会来这儿的人,多半因为没钱入城。这里空屋无主不收银钱,能省一笔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锦好奇地东张西望,笑道:“妹子来此做甚?这儿无胭脂水粉,也无衣裳首饰,能让富家千金觉得“有意思”?”沈素云抿嘴一笑,恬静的容色里罕有地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道:
“家道中落、非拿出祖传宝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里的旅店,只能到处找“鬼子镇”打尖,等待识货的买主出现。姊姊莫看不起这里贩卖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铜烂铁,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符赤锦笑道:“妹子说这话的口气,真不像娇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斋品致轩的当家女掌柜。”
沈素云“噗哧”一声,红着脸笑道:“姊姊又来笑话我。”顿了一顿,轻叹道:
“我三岁起便在这儿晃悠啦,我阿兄总是偷偷带我出来,钻进钻出的寻宝。他跟家里的账房先生借了五十两私房做本钱,十五岁上便在城里的朱雀大街开了自己的珍玩铺子,没拿沈家一枚钱子儿,还偷偷跟我阿爹打对台生意,靠的就是土里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云淡淡一笑,目光飘远:
“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锦被她挑起了兴致,边走边瞅着左右摊上的珠串器物,也想从中看出一两件稀世珍宝来。
“这儿的人怎么都不顾摊子,不怕遭小偷么?”
“都去赌钱啦,”沈素云以袖掩口,缩着粉颈嘻嘻笑道:
“不知道躲到哪间土屋子里。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儿,一声吆喝,几十人便突然冲出来,手脚都能给生生打断,没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无其他游客,整条街上的摊贩亦不过三两人而已,当真是相对无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云兴致高昂,一摊一摊逛将过来,虽说话不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闺秀模样,比在将军身边精神得多。
眼看长街将尽,忽有一座笨重的齐腰木档突出,铺着泛黄布巾,若非巾上压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块,看来便似一算命摊子。
一名头戴布帽、身穿黄旧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双手置于膝上,白须白眉,瞇成两条细缝的双眼眼角略垂,远观便如一个“八”字;虽是愁苦之相,看来却颇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厌。
老人下着草鞋布袜,袍子也是厚重的双层交襟,穿得一丝不苟,若非头上那顶店掌柜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样便如一名年老书生--无独有偶,木档边搁着一只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与青锋照邵兰生邵三爷所用的画轴架极为相似,也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备之物。
老人这摊的木档特别笨重高大,明显是鬼子镇里的小贩们欺他,硬塞个碍手碍脚的无用之物来;不仅如此,算命摊周围堆满各式杂物,与规矩端坐的老书生一衬,说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锦看出老人遭受戏弄,转头对远处的一名小贩叫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欺负老人家么?”小贩蜷卧在摊子里,闻言不过翻了个身,换以屁股对人,继续呼呼大睡,无动于衷。
耿照看不过去,动手将四周杂物稍事整理,令摊子整齐一些,不再壅塞局促。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谢,甚至没多看一眼,仿佛清平无事。符赤锦微蹙蛾眉,心想:“莫不是个疯子?”正欲开口,却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云不忍他年老还受漂泊之苦,柔声道:“老伯伯,你也摆摊子么?”
老人一听她问起买卖,登时有了反应,点头道:“是啊,小姑娘,你来瞧瞧。”
沈素云许久没让人叫“小姑娘”了,不觉微笑:“老伯伯摆的是什么?”
“玉石。”
老人一指摊后的布招子,只见布招上写着“玉匠刁研空”五个真楷大字,字迹圆润饱满,毫无怒张蹈厉之态;字写很大,墨色很深,却说不上什么磅礡气势,便似一阵柔风细雨,望之心旷神怡。
“这是老伯伯的大名么?”沈素云又问。
“嗯。”老人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锦听得奇异,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儿?”
那自称“刁研空”的老玉匠双手按膝,老老实实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符赤锦眼尖,瞥见石下所压布巾写有四行小字,轻声念道:““顽石无明,化生美玉……识我本然,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素云突然开口:“我明白啦,这叫做“开石取玉”。”见符、耿俱都一愣,不禁微赧,轻缩粉颈解释:
“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这鬼子镇里摆档叫卖,只卖尚未琢磨的原石,无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两的开价。客人选定一枚,档头便为他开磨石子,无论内中有没有玉,都要付出五十两的白银。”
符赤锦与耿照对看一眼,失笑道:“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谁知他满桌不全是路边捡来的破石头,里头没有一块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说道:“若有人将所有的石头都买了下来,命那人一枚一枚琢开,倘若无一块是玉,将他送官便是,也毋须付钱啦。”
沈素云笑道:“典卫大人真聪明。不过那人也不是呆子,无论卖出多少,他总是立时补满一整桌的石子,共计五十枚;你若将全桌买下,其中必有真玉,但决计不值两千五百两。”
“那要怎么办?”符赤锦问道。
沈素云淡淡一笑。
“当时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随手从桌上挑走一枚石头,摊子主人正要将这名捣乱的顽童赶走,谁知他却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扔在桌上,对摊子主人道:“你全桌的石子之中,只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货。”主人气得面红耳赤,怒道:“你有本事买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这一块!”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会便趁着琢磨开验的当儿,将我手里这块真玉掉包了去,开出来自然无玉。我若头脑发昏,真向你买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进去;这块羊脂玉最多值五百两,你损失一块玉,却净赚两千两白银,当真好划算!”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摊子主人再连一枚石头也没卖出。那少年拿了石头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块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后卖得七百五十两。”
符赤锦见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气,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骗局的神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云露出一抹清丽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转头对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么说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儿,你的桌上不过十数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来。你能不能不要摆摊卖石子了,家中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刁研空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双手搁在膝头上,一本正经道:“小姑娘,我这摊子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开后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锦失笑:“哪里不同?还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摇了摇头。
“你得告诉我,石头里的玉是什么。每一块玉,因其髓质、纹理、形状,甚至灵气蕴含之不同,须雕成不同的器物,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龙之玉不可凿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头,冲沈素云淡淡一笑,悠然道:
“小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块是玉,那玉又该是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