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七九折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
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传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
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一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闻。”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滟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一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祖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一乾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
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枪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一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顶:
“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瞇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桩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二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宝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屧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象之事。
“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
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口气甚是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