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零七折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不如我帮他罢,嗯?”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漆雕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只问:
“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坊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无根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
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将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
“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一溜烟跑到看台边,大肚腩往护栏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
“皇……嗝……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道:“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同进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岂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后已”的一个“死”字?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不知将军见否?”
“牛蹄鲋鱼”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传:琉璃佛子身怀密诏,抵达东海之日,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届时须是将军无头,抑或十万精兵易帜,犹在未定之天。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来,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来。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闻者若胆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变。
慕容柔仅只一笑,怡然道:“东海何处不见鳞介?我倒没特别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决央土三江大堤,引水来救鲋鱼了?”梁子同听出他话里“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常情难度,悻悻闭口,一径冷笑。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次第入座,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杂以锣钹经声,饶富异国风情。
山门之外,礼宾官大声诵唱:“镇南将军--到!南陵僧团--到!”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珠光宝气的软轿,缀满玛瑙翡翠的织锦篷盖之下,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及至近处,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生得身躯奇胖,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肤色乌黄,布巾缠头靴尖弯翘,服饰充满南陵风味,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软轿之至,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盖因软轿大得惊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软轿在莲台前停落,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伏首叩拜:
“臣--镇南将军蒲宝,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台之上,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鱼袋,足蹬官靴、腰跨飞凤剑,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朗声道:“承旨:镇南将军蒲宝远道而来,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声音远远送出,纵是场上千人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谢娘娘!”蒲宝携了男童,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馆,倒成了蕃子模样。”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低声问:“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摇头。“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
片刻,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将露台挤得水泄不通,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排场不可谓之不大。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说世袭王侯、宗室封爵,可携随从三十人,区区一名镇南将军,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蒲宝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着唇上两撇翘胡,呵呵笑道:“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使节前来,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没法子,胖子怕热又容易喘,人手不够,连轿子都扛不上山。”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忒也丢人的事,你干了便干了,居然还有脸说。”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遥遥笑道:“慕容将军!许久不见啦,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念在你我份属同僚,若须本将军援手,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驱入死地,恐伤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从容笑道:“皇上圣明,天下大治,将军一口一个“流民”所指为何,恕本镇听不明白,还请将军指点一二。”蒲宝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原来没有么?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干咳两声,找了个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长得和你又不像,带出来现什么眼?”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坐到蒲宝身边突然一点也不显得胖,赶紧一口一个“蒲胖子”,丝毫不肯浪费。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又拿孩子来说笑,大为反感;仔细一瞧,才发现他说得没错,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甚是清秀,虽不过六七岁年纪,神色却颇为老成,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声势浩大,未露一丝惊怯;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痕,宛若剑迹,却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头发也梳得齐整,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若是镇南将军之子,断不致如此。蒲宝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怡然道:“君侯有所不知,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让本将军替他报仇。”众人尽皆称奇。
独孤天威诧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也替人昭雪沉冤了?你要没补最后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不是?”
蒲宝也不生气,笑瞇瞇地摇手。“这回还真不是我啊!我问这孩子:“是谁……杀了你爹呀?”他报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原来是个惹不起的大麻烦。”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形势复杂,千年以来自行其是,未受过央土皇权的实质统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落得六军崩溃、帝王身死收场,历朝历代对土地无比广衾、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就只剩下成为“名义上的宗主国”的兴趣。到了太宗时,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励精图治,对内拔镇撤藩,频频对西山韩阀施压,对外亦向北关、南陵等两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婴城,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辙;南陵诸国彼此倾轧,斗争不休,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白马王朝陈兵交界,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匆匆接受诸国输诚,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日后享有“策士将军”美名的南陵节镇,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凭借着一枝健笔,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并发挥足够的影响力:借兵平叛、调解纷争、扶植国主、分化旧盟……自此,白马王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软禁失意而死之后,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无有兵权;说是开府建牙,其实更像使馆。
虽说如此,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是何许人?
蒲宝话一出口,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那人的本领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我是打也打不过,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只恨话说得太满,真个自打嘴巴。”
“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独孤天威探头冷笑。
“这算哪门子卑鄙?还有更卑鄙的!”蒲宝啧啧摇头。“他爹同那人决斗之前,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若是不幸落败,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他妈的!这下可好,板上钉钉,想栽他个“滥杀无辜”还不成,没戏!”
“……你是说他卑鄙,还是你卑鄙?”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一下搞不清楚主从。蒲宝正要说到得意处,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什么法子?”
“我让这孩子捡了颗石头扔我。”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我虽然很想说“扔得好”,不过恕本侯驽钝,实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拿这个诓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蒲宝大笑:
“刑审定案,毋须等候秋决,立时便能斩首弃市,绝不容赦!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状,岂能放着托孤的责任不管?只得请我高抬贵手,放了这孩子一马,说什么“只消不违侠义道,什么事都肯做。”
“我对孩子说:“要杀他呢,我是办不到的,估计世上也没几人能办到。不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咱们教他生不如死,也算为你爹报仇啦。””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男童侧首避过,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
他说得洋洋得意,现场却是一片静默。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教你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天真是没眼了。”蒲宝乐不可支,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却是沈素云。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纷纷转头。蒲宝性好渔色,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容颜倾世、丽冠群芳,人称“三川第一美人”,丝毫不觉唐突,乐得与她隔空攀谈:“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么名儿?本将军日理万机,记不了细琐小事。”男童嘴角紧抿,面色阴沉,竟来个相应不理。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宝手里,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换作旁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将孩子抢救过来,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官衔无分轩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对官场纵无涉猎,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只得打消念头,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
“耿夫人,我想送给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权作见面礼。有劳你啦。”
“是。”
少妇袅娜而起,众人双目一亮,随即扼腕: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方才居然全没留意!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然身子纤细,不及少妇玲珑浮凸,腴润可人。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