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他终于明白永远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呆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建立起某种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沉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章服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会,以示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主;仿佛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艺虽未追究凶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主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主“笔上千里”卫青营--他的令主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接掌御字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查任务的核心,虽然进展不多,但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主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呆子师父好,十分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伙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绵,两人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
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颀长的身影翻下马鞍,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主适君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为谷城大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慢慢沿着阴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而非接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主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开浮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颔首,待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霎间的视线交会,竟连忙着照顾邵兰生的芊芊也没发觉。
赢得如此惨淡,与输了有什么分别?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柢,在于这少年委实太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运道;一样意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梦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能与那人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瞇,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沉思。虽然这样的念头毫无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这块招牌,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
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内家,师父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没练过内功,却跑得快跳得高,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人,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用身体的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养出来的约莫就像耿照这样。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从少年身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衣之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符赤锦请莲觉寺的僧侣烧了热水,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白皙藕臂,细细替他擦去血污,敷药裹伤。“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
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赤锦噗哧掩口,娇娇地白他一眼,随手在匣内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粗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便是探子掷回,随身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字迹虽然娟秀,一撇一划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鸳的手笔。
“大军压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赤锦口唇歙动,却未念出声来,耿照与她交换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来谷城大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
适君喻虽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适君喻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方,才能够兵不血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
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干透,笔触娇慵、韵致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缠绵的闺阁风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骚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骚味儿。”
耿照无心说笑,漱玉节的纸条上写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风火连环坞当夜,她与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交手数回,认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径以密信知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于贮满的蛇蓝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赤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去额汗,低道:“怎么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谁?”
符赤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异的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赤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玉节的字条,顿时会过意来。
“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赤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不知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血河荡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赤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卖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这么一说果然转移焦点,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内外衣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扫,见幸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连惊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
“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
“惊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你以为稳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折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点折腾,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李寒阳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有证据,我便写折子保他们;没有证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光,低声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大绑,与他们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