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廿三折 梦外冰凝,古石含菁
这条路走不通,倒成了两人的现成浴房。染红霞以布巾浸水,细细洗去身上的黏滑异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两人身上仅存的衣物洗濯干净,撑在藻池水面的巨型花苞上风干。
往后的大段时间里,二人反复做着同样的事:钻入钟乳石隙寻路,累了便退回地宫服食异藻充饥,运功化纳奇能--只不过地点改在圣藻池心的巨叶,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异质结晶,对恢复疲劳的效果极佳,两人的睡眠越来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计算流逝的时间益发困难。
耿照估计距二人爬入地宫,应过了三天左右,但实际可能更短或更长。到得“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宫四壁所有能钻人的孔隙都被搜了个遍,染红霞望着自己亲手以尖石刻下的记号,良久无语,俏脸上既非失望也无惊恐,甚至说不上懊恼悲愤,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我们……要死在这儿了,是不是?”她轻声喃喃道。耿照回头,本想为她加油打气、好生抚慰一番,却见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片刻才幽幽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啦。”耿照听她口吻宁静平和,说完甚至展颜含笑,不由一悚,双手紧握她香肩激励道:
“别说傻话!我们能出去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砾。当初染红霞拿来刻画记号的尖石,便是拣自此处,与四周石笋钟乳交错的地景相比,显得格外不同。“这儿原来该是一处通道,后来给人弄塌了。我猜想凌云三才出入圣藻池,走得便是这一条甬道。”
染红霞迟疑道:“所以……我们能再挖开它么?”
耿照摇了摇头。“便有一掌轰塌甬壁的惊人修为,也不能倚之破开坍塌的坑道。破坏比再造简单多啦,要凿开这处坍方,不但须有尖凿利锄,恐怕还得用椽柱架起,边挖边做支撑……”沉吟之间随手比划,仿佛身旁真有一队苦力,正等他派发工作似的。
染红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声,晕红双颊,面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头窃笑。耿照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讷讷笑道:“我这人就这样,说到工法脑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会儿怕要算起这斗拱梁柱共需几材了。”
“才不傻!”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染红霞小脸更红,拉着他的衣袖细声道:
“我……我挺喜欢听你说这些的,好……好厉害的样子。很……很是威风。”
耿照想不明白工头有什么威风的,却爱她的娇羞可人,笑着将她拥入怀里。“我们从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红霞讶然抬起的晕红脸蛋,自信满满地说:“在九品莲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晓圣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开挖另一头?”
染红霞闻言一凛,立时会意。
阴谋家堆置苦力、匠人尸首的那一侧通道,绝非毫无用处,可能是通风井,也可能是另一个预备出口。两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动派,更不犹豫,立时循来时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发现前头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淡淡月华,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头的人,挖开了倾圮的莲台!有人……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我们有救啦!”加紧爬出,回身将紧跟在后的染红霞也接了出来。
月光自头顶射入,犹如一条淡淡烟柱,在地面青砖映出碗口大小的散华。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墙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遗的两柄凿子敲击火花,“轰!”一声炬焰燃起、油花四溅,两人本能瞇眼转头,好一会儿才习惯;事隔多日,终又见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过七八尺,顶上的开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处,施展轻功便能游墙而出。生机乍现,染红霞想到身上仅着一件外袍,若是这样出去,传闻将不堪入耳,害臊之余,心中苦笑:
“果然是俗事扰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烦恼啦!”忽听耿照沉声道:“回甬道里去……快!”
“怎么?”仍乖乖依言爬进。正欲回头,耿照将火把递入,密室重陷黑暗,只余月华一线。“拿着,”他神情警戒,侧耳倾听,低道:“有人。不大对劲。”
(有……有人!)
染红霞正烦恼衣衫不整,耿照见月芒一弱,孔外乌影掠过,仿佛有人窥近、一察觉身形挡住月光便即退开,却无些许声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军遣人连夜搜救,见密室里有火光闪动,岂能不闻不问?来人本能的反应,已于不经意间泄漏了立场,绝非善类,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门贴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头盯紧破孔;在乌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间,他看见了一只眼睛,浑身汗毛直竖,护体的碧火真气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后两三尺远的炬焰“剥喇!”一摇,连染红霞都觉气窒。
--是他!
那只眼说不上特别,根本毫无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绝望的可怕精芒,却是耿照的梦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轻轻一指便即碾碎,无丝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阳出现,在廿五间园的高墙之外,这只眼睛便是他含恨弃世前的最后一瞥--
(是那个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头低吼,一边推着染红霞高高撅起的浑圆翘臀,气急败坏:
“快点走……回地宫去!快、快、快!”靴边“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砖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铁丸飞击。
耿照汗湿单衣,心下骇然:“这一指点落,怕没有三五寸深,好……好惊人的修为!”料想此人武功虽高,除非指劲能凭空转弯,否则盲人瞎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凿开被碎石断梁封住的活门门孔,恐怕也非一时三刻能办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索应对之道--
心跳还未平复,那人啪啪几指,将原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掷入一管喷着火星、木柴模样的筒子来。耿照一愣:“难道是火药?不好!”余光瞥见角落弃置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铸铁门片,着地滚去双手抓举,倒退缩进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谁知管子并未炸开,火花喷尽,突然冒出滚滚黄烟。耿照嗅得一丝,顿觉天旋地转五内翻涌,知是药性猛烈的毒烟,回头恰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伊人见他面色丕变,黄烟从铸铁门片遮不住的隙间涌入,加紧往地宫的方向爬去,一边娇唤:
“快来!”开口吸入一缕烟气,玉臂倏软,几乎支撑不住,识得厉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头耿照摒住呼吸,兀自头晕眼花,忽听“咕咚”一响,一物落在青石砖上,燃烧的火光穿透门片缝隙,炽芒与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缠撕扯,那人竟又掷下一枚毒烟筒来。
“可恶……赶尽杀绝!”
他运起十成功力,门片一缩,铸铁门边“轰!”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铁扭曲,各有缺损。耿照使蛮连撞十余记,终将门片牢牢嵌死,手握处的空隙虽仍不住渗进烟气,总比没遮掩要强。上头那人又掷两枚毒烟筒进来,才将破孔封住。
耿照挣扎着退回地宫,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呕起来,吐得面色白惨,仍无法舒缓头晕恶心。染红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几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见她雪靥上渗出淡淡红渍,以为是汗,伸手去抹,染红霞却微露痛楚之色,娇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见耿照的肩臂、头脸等裸于衣外处红肿片片,指尖一触,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痒难当。两人四目交会,不由得魂飞魄散。
这黄烟不但有毒,更会侵蚀肌肤,使之溃烂!
(好歹毒的手段!世间……竟有如此霸道残忍的毒药!)
“别抓!”耿照忍着肌肤刺痒,见她把手伸向面颊,赶紧阻止:“一旦见红,毒素蔓延更快!”灵机一动,拉她滚入池中,扑通一声浆水没顶,浑身清凉,连难受的痛痒也大见好转。
染红霞吸入的毒烟远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湿布掩住口鼻脸蛋,从角落坍塌处搬来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块,扔进甬道。耿照会过意来:“那毒烟十分厉害,任其散入地宫,我等无路可退。”勉强调息,强自压下恶心之感,也起身与染红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时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虽无由进出,但烟气无孔不入,也不知漏进多少。
纵使地宫宽阔,亦甚通风,仍无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时间,泄进的毒烟才能尽数消散,人却无法在烟中多待一刻。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乱吃了些藻粒,用藻浆抹遍头脸肌肤,又带上几包备用兼照明,赶在毒烟未变浓前,相互扶持着进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静水边。
所幸此间空气清新,没有刺鼻药气,连甬道中湿重的青苔气息,闻起来都特别舒心,两人背倚甬壁、并肩靠头,默默望着几乎感觉不出流动的漆黑水面,身心俱疲。万一烟气继续扩散,除了纵身入水,也只能坐等腐毒入肉,烂体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时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红霞轻道,口吻出奇地平静,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只觉无比遗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难以言喻的挫败与自责,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涌至,无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发展非人智所能预料,两人充其量是运气不好,委实怪不了谁。然而面对“那人”时,那种压倒性的无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如此不堪一击的自己,更对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计,甚至临事的果决狠辣……那人的手段能为,超过耿照遇过的任何一名敌手,其间差距,怕只有“天地云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会,此人以一指之力,几挑了风云峡仅存的菁英与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没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剑主横里插手,李寒阳也无必胜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这么多关心他的人、带着如此之多的疑问径赴黄泉,耿照却无法甘心。而老天爷就像有意嘲讽他似的,碧火神功灵敏的知觉,使他领先身畔的染红霞一步,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臭,之前翻腾不休的五脏六腑又被隐隐触动,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我不怕的。”染红霞与他心灵相通,一察觉有异,便知劫数难逃,垒石终究挡不住毒烟,握紧他的手掌,微笑道:“白头偕老,所求也不过同穴窅冥,我们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寻你,咱们绝不走散。”
耿照既感动又黯然,手背溅上几滴滚烫液渍,省起是她的眼泪,胸口如遭锤击:
“罢了罢了!横竖是一死,坐以待毙,如何对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为她吻去泪痕,正色道:“红儿,还有一条路走,却是险极;万一失败,怕比死在这里要痛苦百倍。你愿不愿意与我冒险?”
染红霞一怔,露出灿笑。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方才说啦,若有他生,咱们绝不能走散,何况这辈子?”心意既决,疑惑又生。这条甬道已至尽头,就算越过眼前的伏流,对面也不像有路出去;况且毒烟过水,不过眨眼之间。郎君欲走,却还有哪一条活路?
“这儿有一条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们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