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卅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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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百卅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只见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星陈挥开,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被人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昵,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常事。以内四部竞争之机烈,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分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离,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了盈幼玉忌讳,然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拨,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孟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要反口。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辈一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林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能捏迸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十分招人喜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乃至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仍是半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按说注定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失惨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迎香副使,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既讽刺又可叹、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

总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这下倒也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一笑:“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唷,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见教。自家姊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薰,你请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采茵眯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做出双手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郁小娥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神秘世界:

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眯眼笑道:“合薰,咱们好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

“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下,安安姊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想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蒙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是有这一条。”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

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分随侍门主左右,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干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陈怒极反笑,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郁小娥,你莫以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

“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我带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你给我听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

“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欲仙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部当自家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之意,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内四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四部头上,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外人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半琴天宫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时都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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