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四三折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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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百四三折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丝骄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功深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连他最钟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法门。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

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有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创的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该有何等惊人的威力!

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的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姥这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武功,他也不瞒我。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八表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京城。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讬前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

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于饱受岁月侵蚀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发现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到得这时,她却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垣,看见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

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啊!

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长叹一声。

“不是萧谏纸。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时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异族出现时,我们以为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牠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谁见了不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

““可我们错了。时间还没到。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天杀的玩意儿还没来。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不世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万一牠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生?””

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毫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却找不出相应之道。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我年年都盼着他在远方玩累了,终于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鑪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逼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替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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