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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百四七折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海的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再往西的伊沙陀罗国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埋骨异域,否则没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相若,这一来一回,十年光阴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
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有亲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冒着被恶水吞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太好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高强,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心他捱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且学习泅泳舟事之快之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水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几无阻碍。明白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讬伙长携回东洲,交与西山韩阀当主韩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这样……能算是抛妻弃子么?”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
“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
“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
“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人尽皆知。后来白玉京毁于异族,天下大乱,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惊才绝艳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性情淡泊,逢乱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他都在统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
“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派出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交换他诈死隐遁的条件。”
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身子里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险峻的高原卓尔独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黄砂。为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传承的顺位向是“兄终弟及”
先于“父死子继”,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习俗,常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对付韩阀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风易俗”的方针,尤喜在继承问题上做文章。韩破凡既无子嗣,一朝撒手,这余温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顺;“韩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个胖大娃儿与韩家,那就得收个现成的便宜儿子。
韩嵩与他年岁颇有差距,自小却十分亲厚,族中长老推出这人来,于韩破凡毋宁已是最好的选择,遂收韩嵩为义子,三个月内诈死退位,扬长而去,从此天宽地阔,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帅”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盖世,怎能轻易便死?央土买凶、族中鸩杀等流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汤汤,直到这时,都还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秘闻题材之一。
韩破凡讬人转付家书,多半自那时起,便没打算回来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万雄师与当世英杰、武功绝顶的独孤弋,最后能留予苍生应劫的,居然仅是一摞别字连篇的破烂故纸。
他那念兹在兹、尚未到来的对头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滚罢?
雪艳青的武功于天罗香嫡传之外别树一格,必定是从韩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处。有没有可能,是韩破凡写下毕生武功的秘奥,录成图谱经卷之类?
“韩破凡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姥姥淡道:
“独孤弋死后,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脚,暗中监视几年,甚至混进庾氏,终于掌握海舶归国的线报。庾氏老东家庾长青十分干练,是个谨小慎微的精细人,早疑心起那位“韩相公”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听了伙长的描述,再与西山之讬一参照,断定这韩相公乃韩阀要人,非同小可,没敢将此事传过六耳,命其子与伙长连夜出发,护送宝物赶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击掌道:
“不知虎帅讬人带回的,却是什么宝物?”
蚳狩云抬起头。“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书信薄薄一封,纵以蝇头小楷也写不了多少字,虎帅武学博大精深,总不能以一纸载之,所以不会是那封家书。”耿照娓娓分析:“若说另录图谱,当然也不无可能,但汪洋之上难以弥封,难免惹人觊觎,徒增祸端。我料虎帅必不致如此轻率。”
“就只这样?”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抹异样,似有些失望。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长青老先生,见受讬之物里有武功图谱,考虑到自家不擅武艺,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带着如此贵重的书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家中的护院武师护送,难保不惹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图谱秘密收藏妥适,讬人将家书送抵韩阀,面呈镇西将军,再请将军引兵来取,可免节外生枝。”
“你倒是仔细。”蚳狩云这才淡淡一笑,当是默认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夺宝物时,可曾伤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东海央土之交动手么?”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来。见耿照双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无罢休之意,片刻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悠然道:
“没伤人。如你所说,庾氏少东和伙长都不谙武艺,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线,决计不能轻易得手。
你放心罢,没人受伤的。”
耿照低声道:“夫妻情意,毕竟是伤到啦。不会没人受伤的。”
蚳狩云笑容一凝,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耿照迟疑了一下,单掌盖住桌面手札,抬头正色道:
“海舶归国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鸽回报,与进港相差不过三两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线报,莫说渔工,村中怕是妇孺尽知,无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听,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细人,伙长也非是粗鲁无文之辈,会到处宣扬宝物之事,姥姥方才说了,“此事不过六耳”,除老东家、伙长与少东外,更无其他人知悉,天罗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云嘴角微扬,喃喃覆诵:“是啊,天罗香又是怎么知道的?”眸中却无笑意,只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开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间竟有一种猎人与猎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强迫自己不能转开视线,以免气势一溃,再难出口;定了定神,续道:
“想来想去,能探知这桩机密的,只有少东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声声说把眼线“送进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来是安排了一位温柔美貌、气质出众的教使姊姊,嫁与少东家,以便就近监视。我猜得对不对?”想像当日于两道之交,看见应该远在东海的爱妻突然出现眼前,以武力强行夺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家少东的心情,该是痛不欲生吧?难道……难道多年来的闺阁缱绻、轻怜密爱,都只是为了此刻,为了这般强盗行止布下的计策谎言么?
——你究竟……是怀抱何等心思嫁给我的啊!
他仿佛能听见少东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闻。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夺走“丈夫”赖以立身处事的根本时,心中想的,又是什么?是终于解脱,得以回归本我呢,还是忍着眼泪和心痛,咬牙冷对良人的泣血悲鸣,狠心将宝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总是这样,如在蚌心里揉入砂砾,由于贴肉无间,蚌便毫无保留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砾层层包裹,直至光滑无瑕,不再刮疼心房时,姥姥却强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爷不也是真心相爱么?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事?
“韩破凡给韩嵩的,是一杆大枪。”姥姥仿佛听见他的质问,却无直面之意,冷不防地开口。耿照虽有不甘,但这毕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语便能推知的珍贵线索,强抑不豫,蹙眉追问:
“……大枪?”
“嗯。”蚳狩云狡计得逞,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清,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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