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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百四八折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杖轻叩地面,“当!”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
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一捶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那老农胜似唸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农道:
“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唸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
“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
“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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