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五九折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酸泉,上岸时衣裤布靴都吃饱了水,无比笨重,爬得十分狼狈。依原本所想,他应将靴子和绝大多数的衣物缚于笼槛,一来便于攀爬,二来回到笼中时也不用就湿衣上身。谁知苏合熏猝然间启动机关,所有设想都成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盘膝运功,功力尽复的碧火真气搬运数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氲白雾,要不多时衣裤已干。此举倒非克烘干,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气,寻常人要三时辰才能消化完毕,转化为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为之,不过就是盏茶工夫。
耿照睁开眼睛,发现苏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浑身上下仅余那件缀着红边的黑绸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动人,几近全裸,两条长腿伸进水里,百无聊赖地踢动着,双手轮流将一把把湿发拧干。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里的月白中衣裹身,仅至腹间的衣襬下露出两条浑圆修长的腿子,衬与腿心一撮乌黑卷曲的稀疏纤茸,益显得肌莹如雪,竟比中衣更白。“你这门内功好生厉害,连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不好伸手径取她衣物,只得端坐如菩萨,认命地给女郎充当衣架。
苏合熏信手拈下襌裤,试了试干爽程度,神情极是满意;还未开口,耿照黑脸顿沉:“我不想听到关于烘干衣物的任何事。连赞美也一样。”她遗憾似的蹙了蹙眉,背转身去翘起两瓣绵股,弯腰窸翠一阵,着好衣裤鞋袜。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说出来很难受么?”今时不比昨日,两人吃喝已毕、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笼中尽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积的经验,欲抵出水口毫无阻碍。耿照环视结满乳黄结晶的甬道,试图刮去表层积磺,还原本来壁面,缺了称手的工具成效不彰,只好断去此念。
不断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苏合熏所说,几无锈蚀,恐非寻常镔铁所造。
“此地是给人进出的,”耿照一指两人立身处。“否则毋须做成“凹”字型剖面的引道结构,刻意留下两侧高岸,还铺了青砖。这面墙后另有玄机,此间定有开启墙面的装置。”伸出左掌,在凝满硫磺的墙上四处掀按,找寻机括。
苏合熏也没闲着,轻轻巧巧跳过水面,在对岸的墙底如法炮制。
未几,忽听“喀”的一响,她将一块并掌大小的墙砖推陷寸许,滑动的感觉虽略有迟滞,该是机关经年未启所致后传来“喀搭搭”的一阵机括密响,却什么也没发生。
耿照跃了过来,仔细观察墙砖周围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开启这么大的砖石闸门,以此处机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强。”苏合熏双手用力,仍丝纹不动,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气力不够。”撤了手掌,侧身让出位置。
她移开柔荑之后,陷下的墙砖并未滑出,墙后悄静静的一片,已无机簧转动的声响。耿照单掌抵住,运功推去,墙砖稳若盘石,一丝松动也无。
他昨儿攀爬峭壁时激发潜力,复以得自虎帅遗刻之启发,使碧火真气与鼎天剑脉脱出禁制,不仅顺利恢复运转,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那种微妙的感觉无比玄奥。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却十分稳定,运使真力之际,似能预知动作须使劲若干,便是恰到好处;出手一试,果然如此,晓畅一如流水行云。
无论笼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尽皆如此。耿照未练过圈绳,每一掷却能准确无误地投在转轮之上,只是缺了经验和手法诀艰。世上毕竟有须千锤百炼、日积月累方能获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机遇之所能致。单以准头及劲道论,任谁也看不出是头一次投绳圈物。
他一按墙砖,心头便浮现灵感,明白催动四成功力,即能将之击毁;其反应之快、估量之精准,犹如天谕,未及动念已然觉察,不禁自嘲:“问题是我没想毁掉这块砖,我想开的是机关啊。”苏合熏扭过螓首,微蹙柳眉:“你说什么?”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间,生出一股犀锐直觉,念头尚未浮现,身子已自行激发骊珠奇力,畅旺的碧火真气稳稳压制化骊珠,将奇力导入坚不可摧的鼎天剑脉中。
耿照脐间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输出的奇力却细如丝缕,如水银般渗入石上毛孔,透入墙中。
自得骊珠以来,耿照饱受失控的奇力所苦,虽屡屡得此珠救命,临阵被它倒打一耙、以致生变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了。如此际般精准控制奇力的滑顺快感,他简直是连作梦都没想过,兴奋地睁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拨转齿轮、绞扭旋杆……喀喇喇的机括转动声再度响起,越发越激烈,轰隆一震,中央引道的酸泉忽然断流,震动却持续提升,底墙的硫磺被软软震落,从中两分。
墙后,两排罩着水精蚌壳似的壁灯接连亮起,不知火源来自何处,亦未见烧烟袅燃,红炽灯芒映出一间宽阔石室,流水仍是居间穿过,中央有个八角池子,水底似有什么物事,石室外却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这种“以无厚入有间”的精准驾驭难以言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气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门打开之后,引道水面明显降低,看来此门是以水力推动,源头引之开启石门,少了活水补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终未升,代表维持石门开启的力量未减,应不致断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闸门亦采水力推动,运用之妙,更甚当世,果然两处遗迹必有关连,纵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时之作。
两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底的墙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图腾,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来像是一只摊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条剑锋般的长尾,模样甚是狰狞。
“这是……蜘蛛么?”耿照有些疑惑,一时难以确定,转头问苏合熏:“天罗香所用旗帜,有这样的图形么?”苏合熏摇了摇头,忍不住蹙眉。“我没见过。”石室内无有任何家生,四壁却刻满怪异文字,耿照虽是一字不识,却觉异常眼熟,倏然间心弦触动,击掌道:“是了,这是天佛图字!”苏合熏微露诧色:“你也识得天佛图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这个“也”字恐怕不大合适。我在莲觉寺做小和尚时,曾在一座古经楼见过,却没学过怎么辨读。”苏合熏“嗯”的一声微侧螓首,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道:
“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姿的,连和尚也做过。”“……是我想多了,还是妳真没有夸奖的意思?”苏合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习过两年,这种近乎失传的古文艰涩难读,连姥姥自己所识亦极有限,也不曾告诉她学来做甚,只说若在黑蜘蛛处见得此文,无论大小精粗,尽量录下誊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传授之意,务必学习透彻。
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务之一。
“看来,黑蜘蛛手里有一样以天佛图字写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却不便对妳明言。”耿照听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问道:“那黑蜘蛛教了妳么?”苏合熏淡淡摇头。“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见过图字,也可能是她们并不信我。
你和染红霞去过的那间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过的地方。”不知为何,耿照听得有些酸楚,唯恐牵动她的心事,笑笑岔开话题:
“那好,妳表现的机会来啦。我普通字都认得不多,这图字于我直如天书,妳且看看,或许能找到离开的线索。”苏合熏抚着墙上阴刻的图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间移转,片刻才喃喃道:
“有太多我不认得的图形……该说是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有个字似是关键……喏,你瞧这个。”指着一枚拳头大小、形似蜘蛛的图样。
耿照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个字……跟那边的图腾好像,分明是蜘蛛的模样,却拖了条蝎子也似的尾巴。”苏合熏道:“我本也以为壁上的图腾,是古时教门的标记,代表蜘蛛,见了图字才知全想错啦,这个图腾不是蜘蛛,而是枯泽血照。这枚图字在龙皇时代,就是“枯泽血照”的意思。”天佛图字与现今东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单音独体、一字一义,有时一枚图形能表达相当复杂的意涵!这点明姑娘亦曾经对他说过。耿照始终认为,以明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能通晓此种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认,自也无质疑的必要。
“枯泽血照”云云,耿照略有耳闻,印象中与千年雪伏苓、万载何首乌差不了多少,都是传得神而明之,但没人见过的物事。捕照一行,在东胜洲是相当神秘的团伙,多半以宗族为核心,怎么追踪照的踪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该怎样服食,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大秘密,是宁死也不肯泄漏之事。
捕照人居无定所,整团人追逐照迹,出没于深山大泽;这个据说最初起源于东海的神秘行当,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传说中千年转赤的“血照”并不是谁都能捕,能得百岁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贵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则是富人延生续命的珍品,比蔘药名贵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贡单之上,曾出现过“西北天镜原六百岁金花紫照一对”这种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时人皆云昭信侯出手豪阔,举世无双,无怪乎圣眷之隆,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抚着墙上的照形图字,想趁机将这个字学起来,边记忆它的模样,一边问道:“这字是“照”的意思呢,还是专指血照?其实我本想问妳,这图形中哪个部分是指“血”……”苏合熏摇了摇头。
“姥姥说,这字指的是“枯泽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须历千年岁月,背甲才能由紫转赤,称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红转为赤金,色泽如火焰般鲜烈,到得这时,这照一触地面,方圆数十里内生机尽绝,非吸够足以沈睡千年的食养,绝不肯休眠,故称“枯泽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这……简直是魔星了。世间真有这种东西么?”“我也不知。”苏合熏耸肩。“但血照肯定有,我师祖婆婆吃过一对。她老人家姓薄,讳上雁下君,人称“喜欲夫人”,是当时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至寿纪八十有六归天时,看来不过四十许;死后遗体莹润,宛若生前,毋须药料亦不腐。
姥姥亲见,决计不假。”她一眼即认出此字,盖因传授抵狩云天佛图字的薄雁君,便是为了能再找出一对千年血照,才费心钻研教门古籍,并将所得授与身边亲信,倚作光大宗门的终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还有线条朴拙、描绘却颇为生动的壁画,线条间似本填有各色油彩,然日久斑剥,如今只余轮廓。耿照不通天佛图字,百无聊赖,索性研究起壁画来。
顶端第一幅壁画,绘着一只鸟笼,吊在悬崖边上,笼里囚的不是鸟,而是一头牛。
耿照想:“是了,这图绘的是“望天葬”。但不关人而关牛……却又是为了什么?”第二幅图则是笼底翻开,牛只挣扎掉落,底下重迭的数道水波纹上,浮着一只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图则毫无意外的,背着厚厚甲壳的八足蟹怪将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几笔勾勒出来的牛首髑髅,模样甚是可喜,不知怎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森然。
毋须通晓天佛图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实不是什么螃蟹,而是石壁图腾所代表的“枯泽血照”。
耿照这辈子没见过一只活绍,执敬司的老人倒爱吹嘘有福缘瞥见过当年贡品单上那对紫照,说是“巴掌大小”,颇有不虚此生的得意。城中购来给独孤天威进补的青照,据说没比蜗牛大上多少,相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岁金花紫绍可说是大得吓人了。
这样的壳虫就算活到三千岁,也决计不能长成一头巨型蟹怪,耿照宁可相信图只是表意,牛落到水潭里,精血就被传说中的枯泽血照吸干了,只余枯骨。而第四幅图又将画面拉回望天葬,两排披着连帽大氅的人站在悬崖上,似正望着空荡荡的鸟笼,从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轮廓中还残留些许白垩,后排则涂上了石墨之类,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这幅图旁边的字,我能看得懂。”苏合熏凑到他身边来,指着紧密环绕着壁画的天佛图字。看来其它几面墙的解读不甚顺利,只有一进来的这面简单些,勉强拼凑得出文义。
“图上说什么?”“大意是说:无论黑祭子或白祭子,愿追随献祭而去、不老不死者,便能统领所有的人。”苏合熏摸索着图字喃喃道:
“这段文字出乎意料的简单,像是某种谕令。天佛图字难读的不是字义,而是当它们排列起来时,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对照牵引,会让文义变得非常复杂。姥姥说那时代的人,似乎以此为美,像是诗韵修辞一般,只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类,才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以免过于繁复,语焉不详。”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后头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几分像是黑蜘蛛……这么说来,天罗香的先人便是前头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两边首领是同一个啊。”“要跟着献祭的牛一起跳下来才行。”苏合熏提醒他。“没被枯泽血照吃掉的话,便能统领天罗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们俩也行啊,跳下来又没死。快把壁画拓下来带出去,说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时跪满一地,奉妳我为主,咱们最棘手的问题便解决啦。”见苏合熏抱臂仰头,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什么,还道她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
“喂喂,说着玩的,妳千万别当真啊!”苏合熏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在想,这儿的刻文记载了枯泽血照之事,师祖婆婆当年与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炉谷外意外获得一对血照……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妳们对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