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奶奶的,”
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著。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么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著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眞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
哗啦一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柜台,犁著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著一个,就这么往背门一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琅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
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妈发什么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么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乾二净,都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
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
冲著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眞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値不斐,却属於不易脱手之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算“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
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在你这儿押上两年,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著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只听老胡笑道:“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
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著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
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著满屋哼哼唧唧的护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於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谓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於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间。其时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老胡停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排门1(11人,似兑铺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著;名花鞞惨淡的飓人,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著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气,只比病恹恹稍好些,眞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眞傻了。胡爷师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能埋伏了等著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长立於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眞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统治一门……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这怎么可能?
天罗香的禁逍足世问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他能自由进出冷炉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终於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么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造成。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么做,或许纯是出於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么?”
胡彦之乘胜追击:“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里。”
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不见兄长使出什么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於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么称盟称霸的聚会,怎么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囿於掩饰身分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么?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么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