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七四折 桐乡鼎鼐·问钼何出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闹僵,赶紧把盏来劝。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心念一动:“梁员外……这厮是梁裒的儿子?”与萧谏纸交换眼色,心知所料无误,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原来背后有偌大靠山。
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基业,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甚至以粮捐官,补了个员外郎的京职做做,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时人皆以“梁员外”呼之,认为他与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东海乡绅有什么要“上达天听”的,泾川梁氏便是门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甚至连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出手。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么上心,迄今全无动作,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继续等待机会。
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负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骏”。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骏八势,据说一组八尊齐列,便像突然活起来,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马”的灵动之感,堪称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杂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轻易辨出“绝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辉、超光、腾雾、扶翼”等八骏,决计不会弄错,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神奇处。
出于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骏”传世逾千年,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各地,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才得周全,朝廷应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进言之人因此获罪,贬至远方,“白玉八骏”的声名由此益显,传为美谈。
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眞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玉器,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
谈剑笏忍不住犯疑:“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玉八骏’为注,也要赌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値’?”却听另一名世家子笑道:
“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此姝国色天香、不似人间应有云云,心想梁兄多识美人,早已见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来瞧瞧,爹娘岂非白生我这双眼了?”众人皆笑,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
谈剑笏一怔:“女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对女色兴趣淡薄,也辨不清美丑,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财富集中到他们手里,实是家国不幸。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陡地拔尖:“来……来啦!”胖大身躯欲起,左右赶紧来扶,但两人怎抵得住神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霎时肉山倾垮,崩压一片,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场面乱成一团。
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冒出一顶紫花伞盖,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说不出的优雅好看。要不多时,伞下人半身浮出,却是两名中年仆妇,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绣着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纹,似云似水,笔触朴拙,要说是装饰纹采,却稍显单调了些。
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不过区区三名婢仆,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只能说是寒酸可怜。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无不引颈翘首,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何等绝色───
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及至木棚之前,始终无法窥得全豹,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着珍珠色绣鞋的小脚儿宛若莲瓣,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眞个是明艳无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拨得心痒难搔,棚底一片热浪滚动,伴着嗡嗡絮语,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当然,除了争睹绝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总觉得期待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着看好戏的心思,专等梁斯在出糗的。那宁少君便是一个。
他出身祈州大户,家里是当地布行魁首,与娇生惯养的梁斯在不同,二十岁上父亲便将他派往南部的布庄分号,多经历练,也算是名生意人了,与梁斯在交游,无非想把脑筋动到泾川梁氏头上,以企能多捞几间分号、乃至股东来,也想从这个吃米不知米价的花花太岁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过是为了投其所好,逢场作戏有之,但平日并不好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张、廖、简几位亦若是。
“白玉八骏”哪怕只得一座,这花红都比他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
宁函青打定主意,一会儿来的便是月宫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骏来,梁员外若想赖账,少不得要吐出足数的资酬,才能堵宁家之口。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号……不!是规模首屈一指的京号布庄,亦有实现的可能!
忍着满胸踌躇,他抬起视线,忽尔一怔。
被三名仆妇簇拥而来的女子,果然生得娇小,一袭湖水绿裙裳,上披一件滚青边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饱满结实的蛋青色抹胸;尽管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系着青带结子,乌缎般的秀发仍垂至臀后,可见其长,说是“云髻雾鬟”也不为过,衬与巴掌大的小脸、尖细的下颔,精致得难绘难描,只能说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纤细,腰间系一条与抹胸同色的蛋青丝绦,尽显蛇腰一束,却无瘦削之感,只觉玲珑;胸臀起伏骄人,明明鼓胀胀的甚是丰盈,却不觉肥腴,或因水一般的削肩甚宽,兼且双腿比例修长,将整个身板撑了起来,这稍嫌熟龄的玉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只见青春曼妙,毫无扦格老态。
“娇小”与“修长”两种看似相悖的概念,于此达成了难以言喻的巧妙平衡,稚嫩与成熟、柔弱与尊贵……随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调合的对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满了神秘难言的气质,令人难以移目。
宁函青不算阅女无数,也知少女年纪甚小,其眞实年龄,应低于外表所见,连高贵合宜的举止中,都透着一丝稚气,偏生胴体又成熟已极,散发着甘美诱人的气息───
他从她的长腿、翘臀、柳腰、胸脯,贪婪地看到精致绝伦的面庞,最后停在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心雕琢,却因整体的组合太过完美,反而毫不眞实,令人望而生畏……
“宁少君、宁少君……宁少君!”
宁函青回神,才发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似忍着笑,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面上发烧,涩声道:“怎……怎么?”张嘴才觉口干舌燥。梁斯在的伴当徐沾递来一只木碗,碗中茶香甘洌,宁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尽,总算活转过来。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顶他:“宁少君,你的马没啦。全场几十个人,只你瞧得失魂落魄,这都‘不値’,还値什么?”众人皆笑。宁函青没什么实感,彷佛仍在云端,双目舍不得离开少女,喃喃问:“她……她是什么人?在这儿……在这儿做甚?”
第二个问题毋须人答。仆妇将木桶一放,揭盖取杓,交与少女,梁斯在身边的一干伴当彷佛训练有素的狗,纷纷取碗列队,由少女亲手舀出茶汤,一一为他们倾入碗中,动作轻盈娴熟,当眞是美不胜收。
“这位,便是浮鼎山庄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闺名上霜下洁,今年芳龄十三,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时。”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离、方能尽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
“……只不过这个‘君’指的可不是你宁少君,只能是我。”几位富户公子都忘了乘机拍马屁,忘情欣赏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鹤颈般的藕臂,挥汗奉茶的绝色少东海富人颇好布施,除了往庙里添香油、开水陆法会,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见的方式。浮鼎山庄虽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这样的规矩也非难以想象。
浮鼎山庄前代庄主秋拭水,富可敌国,除家传盐铁运转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所着《秋水名鉴》为其毕生见闻,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间流传,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见识高超,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剑决的公证,亦将观战心得录于札记,声誉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乱起,秋拭水提出“正剑可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正剑、六名侠客,亲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者,参与讨伐妖刀的圣战,死后被尊为“万刃君临”,毕生堪称剑史。
秋家在妖刀圣战、抗击异族,乃至其后的央土大战中贡献甚多,几无保留;秋拭水死后,其子秋意人无心经营,与央土任家并称的巨商阜阳秋氏于焉没落,《秋水名鉴》不世大名,过眼星散。
谈剑笏对浮鼎山庄的认识,只到“万刃君临”秋拭水为止,对当代家主秋意人仅知其名,说不出他做过什么,依稀有“此人甚风流”的印象,却记不清是何时、自何人处听来,遑论其女。
老台丞专程来三合县,为的正是拜访浮鼎山庄,这秋霜洁秋姑娘既是秋意人之女,也算是正主儿了,料不到为狂蜂浪蝶所围,谈剑笏本想出手惩治,顺便将秋家小姐平安带回府邸,但梁斯在等虽虎视眈眈,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苦无清场的机会,若非萧谏纸端坐如常,谈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洁专心分派茶汤,也不在意众少垂涎,抬见脚夫们坐在一旁,举手唤道:“你们也来。”声音清脆,令人销魂,神情却颇为空灵,视线总落于虚空处,“精瓷人偶”的感觉益发鲜明。
梁斯在雇用的脚夫都是当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长沐桐树为墙、贫富共荣的恩泽,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见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里的模样,个个心中有气,捏着徐沾派发的面饼,没个送入嘴里的;此际听得大小姐呼唤,不敢违拗,鱼贯起身,也跟着排入队伍。
梁斯在邀来的富少中,有个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么药,啧啧两声,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这妞实在不似眞人。要剥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样。”梁斯在还没反应过来,众脚夫已勃然变色,纷纷回头推攘,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浑话!”梁家伴当也不是好欺的,筑起人墙护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对秋家小姐甚是迷恋,王子介一时失言,他原该发顿脾气,见脚夫们闹起来,心中却不乐意了,料想贵贱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这些个无知土人若欺到王子介头上,踩的却是他梁公子的脸,面色一沉,尖声道:
“哪个敢闹腾,本少爷缴他一条狗腿!”脚夫们怒火更甚,远处码头上的人听见争吵,月来也没少见了梁家人的横霸,纷纷抄起扁担奔来,眼看场面将乱。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顾那黑袍剑客道:“……白头蝰,都给我宰了!”
黒袍剑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剑,弧形的刺亮剑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