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四三折第章 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着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