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九一折第章 此应无解,凌云谁笑
细察伤势,果然他面色灰败,神气遽萎,脉象几不可察。耿照魂飞魄散,恨不得撕下几条血肉塞他嘴里,不顾褚星烈推阻继续强灌鲜血,直到苍白瘦削的乌发男子“呕”的一声回神,用力将他甩开,咬碎满口血沫:
“滚远些!我……我不是你木鸡叔叔,不用你来卖好!尚有余力便去杀贼,若无战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间碍眼!”拾起钢刀舞了个刀花,“铿!”斫得地面火星四贱,垂着右臂,借力一挣跪起,衣发飘扬,整个人彷佛突然精神起来。染血的白衣乌发,乃至俊美中略带邪异的瘦削面庞,丝毫不显狼狈,彷佛本该如此,胜似盛放凋红,转眼风流将去。
耿照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压倒,眼睁睁看着他颤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两人擦肩交错,忍不住硬咽道:“其实木鸡叔叔……一直记得阿照,对不?您方才说漏了嘴。木鸡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后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谁,一定记得长生园和我,对不对?
“您下了必死的决心,恐我难过,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认我,装作陌生人也似。这样一来感情淡了,待您牺牲之时,我就不会难受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也跟着死了好……同七叔那时一般,是也不是?”
奇宫风云峡一系无不聪明绝顶,褚星烈身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敌心神激荡,无意间露出了破绽。
他自称没有刀尸的记忆,应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当属“死于天雷砦的英魂”之列,与另行赴义的唐十七不同,何须挑出来说?况且若真失忆,他与萧谏纸可说全无交集,如何能透过奇宫四少传话,联系合作?
身后的跫音蹒跚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贯淡然却决绝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耿照茫然怔立,几乎忘了身在战场,周遭正进行着一场常人难以悉见的激烈鏖战,被七叔所遗的无助与孤绝倏又涌起,直到风里飘来淡淡一句:
“你这孩子,就是太聪明了啊。”
刹那间,泪水溢满耿照的眼眶。“……木鸡叔叔!”
霍然转身,白袍人却未回首,彷佛道别已毕,再无牵挂,迳对虚空处叫道:
“殷贼!我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记好了!”横刀一掠,身前的空气像被极锐极薄之物划开似的,两条人影凭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气劲,挑眉赞道:“……好剑法!”落影还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悬鱼篓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绝脱身不得的殷横野却裂衣见血,左臂袍袖猛被划开,虽只伤着皮肉,已是其“分光化影”今日第二度被破,惊怒交迸,一时间竟忘了抢位遁逃。
他不计代价以“阴谷含神”修复功体,盖因身中不堪闻剑,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蝼蚁垫背,是存了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岂料武登庸一现身,殷横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连使“分光化影”不为别的,只为抢一抹脱身间隙。
峰级高手对战,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两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优势,徒然浪费时间,至多是画龙点睛地运使于关键处,与点穴或擒拿手法等无异。
武登庸号称“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绝顶刀法,若全力施为,殷横野连正面接他一刀而无伤的把握也无,只好先溜为妙,暗祷刀皇莫要追索气机,抢先一记劈在他落脚处——恶佛、褚星烈死前顿悟的破影之招,于峰级高手并非奥秘。
但武登庸只像猫捉老鼠一般,与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闪现,无谓追逐,徒然浪费彼此的心力,迟迟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儿嬉戏。
直到意外静止的瞬间,殷横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处,都关乎最根本的三个字。
——为什么?
他为什么来?
我为什么跑?
为什么只追逐不出手?
为什么他会同耿小子一路?为什么……
武登庸笑了笑,正视他的眸子里却无笑意,也说了三个字。
“《绝殄经》。”
“道义光明指”名震天下,便是弩机铁箭,亦能随手破之,实无闪躲的必要,遑论被追得满园子猫扑鼠窜,难看至极。
殷横野击碎几枚后,惊觉两处不对:破片所附劲力有阴有阳,强弱不均,显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岂非自误?故劲力孱弱几近于无者,必然有诈,避撄其锋,方为上策。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压倒性的武力优势,照面一刀最是难当,迟迟不出箱底绝学,必有惊人算计,不宜硬撼,领着一排飞燕似的畸零木片绕大半圈,使“分光化影”才得甩开,指劲如刀剑纵横,将八方纷至的碎木橛子扫个稀烂,百忙中叫道:
“奉兄隐遁多年,莫不是搁下了绝学,只得这般小儿耍戏?”
“欸,夫子这是怎么说话的,岂不识我《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附骨相思几度攀’乎?”
武登庸双掌不停,大阖大开,浆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侯威凛,出手如搅风云、攒万箭,颇有统军睥睨的气势,就是说话太不检点,大煞巅顶对决的风景,简直不忍卒听。
“……‘附骨相思几度攀’耶,是不是觉得好机掰又好肚烂啊?哈哈哈哈,干你娘的对子狗!”
◇◇◇
耿照抢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躯,岂料他并未倒落,兀自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钢刀斜指,平视的双眸散焦如虹晕,已无气息。
仅有的一丝侥幸破灭,少年本应大恸,心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流不出泪来,连自己都觉意外,忙将木鸡叔叔的尸身拖入内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钻入坍塌的廊间去寻老台丞。
萧谏纸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砾下,仅胸口以上露出,歪头坐倒,背倚檐柱。那尺许见方的柱子拦腰而断,半座廊顶因此坍塌,等若砸烂在他身上,歪折叠架的楹梁都没压着他,运气奇佳。
耿照精于蓝图构工,小心扒开积碎不使崩塌,以鲜血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晕眩之际萧谏纸才清醒,浊眸微眯着一瞥,低声道:“别费事,我龙骨断了。”似欲摇头,不知是剧痛抑或根本动弹不得,眼皮瞬颤,便即不动。
耿照亲眼见他被殷横野击飞出去,礮石般轰折廊柱,莫说撞断背脊,此刻还能开口说话,靠的全是神异的血蛁精元,供输一断,转眼即休。他连连点头,其实更像是颤抖,本欲报告木鸡叔叔之事,嘴唇歙颤着,始终吐不出个“木”字,忽觉鼻酸,豆大的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掉落,怎么都停不下。
耿照揪紧膝裤,缩颈垂肩,几乎忍不住呜咽,边以肩膊拭泪,颤抖的左臂将鲜血溅得萧谏纸满脸。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间就懂了,罕见地没有斥责,只道:
“别哭。你做得很好了,把它做完。把它做完……就好。”
回过神,他七手八脚抹干泪渍,也顾不得抹了满脸鲜血。
名为“耿照”的无助少年业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七玄盟主,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殷贼已逃过两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计画里,另一次则连他也被隐瞒在内。
专为应付这种情况,耿照还扣着两道杀着,以防万一。
覆笥山的菁英团队在时限内重绘了幽邸的精确蓝图,经聂雨色计算,在各处结构埋入硝药,铺设引线,并填以改良过后的“五艳研心散”——新配方毒性更强,且不惧高热,唯一的克星恰好此间没有。
一旦引爆,据“天机暗覆”的神算,幽邸诸院将齐齐倒塌,残墟连同山石树木滚落,相当于一场天灾等级的山崩;而五艳研心散将随落尘漂浮于灾后现场至少三日,直到蛊虫将一切血肉吞吃殆尽,又或忽来一阵骤雨为止。
此举将使参与围杀诸人,与殷横野同葬。就算身怀骊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贼彻底死绝。与战成员无论请缨或受邀,皆知此事,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最终手段。
另一着则同样毒辣,甚有过之,未必赔上众人性命,但若不幸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耿照怀揣着两枚号筒,能分别启动两案。一旦放出首案信号,掌握“周流金鼎阵”的逄宫,便会率领外围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闭大阵,彻底断去殷横野的逃生之路,同时疏散山民,降低毒雾损害——幽邸左近本无人居,风向亦不往人居处,假造佛血异象时,逄宫又钜细靡遗地排查过一次,此举不过是再三确认,以免伤及无辜。
然而现在,首案却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闻剑,殷横野生机已绝,封闭大阵,让他三两日内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祸害不了世人。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撑住,待数日后阵基耗竭,料想逄宫亦能入阵相救,只是身受重伤的萧老台丞,乃至雪、聂等既无自保之力,不免沦为殷贼俎上之肉。
“拼死殷贼”和“拖死殷贼”两项,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决断——可以的话,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厢武登庸与殷横野的激战,倏又为之一变。
在号称“附骨相思几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换过几路皇图圣断中的顶尖刀法,全是繁复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变幻影若千幢,一下万刀齐至胜似群马,其间偶杂至简至朴的一削一掠,不是后着纷呈,便是无以名状,竟比目眩神驰的刀招更难当。
《道义光明指》单论指劲,未必在《弹铗铁指》等儒门绝艺之上,胜在大道通达,既能应化万千,亦可御繁为简。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窥秘笈,所得不过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诀》,殷横野浸淫数十载,纵使资赋不比太祖,学深未如虎帅,说一句“以一破万”,兴许不算浮夸。
但武登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皇图圣断》汇聚了公孙一族数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无数顶尖高手的人生风华,岂是一人一世堪比?
在刀皇这罕世难逢的代行者使来,直如羚羊挂角,水银泄地,指风气芒编织成的剑网不断抵撞、修补、换损、崩溃,后又重新织起,再启循环……不知轮回到第几度时,殷横野只觉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连击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却越来越施展不开,彷佛下一霎眼,便要从行将失速的齿轮上脱开,旋即被绞入齿牙间碾碎——
魂飞魄散的儒门首圣一声断喝,抢在陨毁前吐劲,激得蓬发戟竖,被刀风带出无数条碎的罩袍应声爆裂,震散漫天刀影。半空中的武登庸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退几步,微一踉跄,几乎立身不稳;及时咬住满嘴殷红,却没来得及遮掩,血珠挂落颔下,被他随手抹去,沉眉压眼,似闻“啧”的一声咋舌响。
殷横野智倾天下,瞬间灵光闪掠,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适才各种挑衅、卖乖、故弄玄虚,旨在避免总力对决,欲以余威争取时间,兴许是想让耿照找机会救人,不禁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