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十一章 夜宿风陵渡
话接前事,暂说韩城一战落定,已过三日。远别龙门后,两艘官船斗舰从无定渡头起行,顺流而下,分波排浪,借一帆河风,正向着风陵关下渡口直去。
林欠于净武卫下效命两年,也未曾获资格亲身坐上如此平稳精良的大船,远非那十多日颠簸晃荡的小舟可比。他虽不似天工门那些一心捣鼓机巧的呆子一般着魔,但也心中对这般工造的构架兴奋好奇,因此除却每日练功外,闲暇时便在各层舰楼船舱间参观,尤其爱看船夫操舵掌帆的手段,暗中记下……
此时他又立于桅杆望斗上,眺望大河两岸风光,驰神放怀,好不舒畅。可惜这时李晟一声招呼自下而起,喊道:“师弟暂且收心,为兄找你有事相商……”倒让林大郎只得先下去见上一面。
“……据贾将军传令,约还有一个时辰,便可顺利到达关下,因此特叫你下来收拾好行装,晚些到岸莫要耽误,以免让少将军久等……还有郑家娘子那边,也劳烦师弟去通传一声,做好准备……”
“唉……备不住又要上门受人冷眼……自从在无定渡口将安哥儿和那嘴碎的婆娘打发走后,三日来,郑家那位仗着心中不悦,未出房间半步,就连餐食也在房内。师弟我每次送日用去,都遭一番冷嘲热讽……嘿嘿,这一船勤快健儿,也不能拣着师弟一直使唤受罪吧?”
“郑家娘子乃大家名门出身,船上这些不是军中糙汉便是江湖草莽,再加上她那容貌……师兄怕这些人一个不注意便做出莽撞事儿来……你和她接触最多,搭得上话,自然只能多操些心咧。如此这般,就当替师兄分忧吧。”李晟苦笑着回应,也不多话,只着其领了命便抓紧行动,接着遂往别处安排去了。
想起当日郑末雪下定决心,与两位仆人洒泪别离,踏上前往东都之途,林欠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再加上郑安临别专门嘱托一番,二人虽不算交厚,却也有一段同门之友谊,故而才忍这几日,尽量殷勤。
待登上舰楼,转向角落里间,正是来到郑家娘子房外。林行远屏息倾听片刻后,这才上前叩门,自报身份,想将来意说明。只是等了好一阵也未得到答复,不禁奇怪,怕生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一把推门入内,却发现房中无任何异常,只有郑末雪独自伏案休憩。林欠上前观其气色,见眼角还有泪痕,看似只为几日来前途未卜,夜不能寐,心情不振所致……
这边正想着些有的没的,案上少女眉睫微微颤动,似女子天生敏感,感受到近处生人气息,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一张男人脸在旁侧,下一刻便用出本家拳脚功夫,一掌直奔对方面上打出。
林欠未想到她刚转醒便要发飙,竟不及防备下,险险避让,被一指划中脸颊,使得易容用的面皮破开一道口子。郑末雪见一招不曾伤敌,忙接着抬腿出拳,打出数道攻势,想要尽快逼退此人,莫让他沾上身子。
林大郎又哪是温和脾气,任人宰割之辈。立马转守为攻,连消带打,使出看家擒拿功夫,两三下就双手一错,扣住郑末雪一双白臂,将其重新压回桌案上,呵道:“你这疯婆娘发什么昏,看清楚本少爷脸面!你若再动手,我便把你扒得赤条条的,扔到船头上去!”
郑末雪还想用些阴损招数还击,陡然闻言,却是冷静下来。但看到二人靠得如此之近,再加上方才小憩,也不知这浪荡之徒有没有做出无礼之举,面上又是一红,嗔道:“那……那你为何未得允许,进我房内?此等冒犯,别说打你,就算投河喂鱼也是轻的……还不快放开我……”这边说着再挣扎反抗起来,想要用力推开身前男子。
林欠虽有些不舍她身子软香,但也知道不宜沾染这女子,让步退后,将方才李晟所述告之,并补充言道:“……至风陵渡登岸尚有些余暇,娘子可整理好心情,暂居风陵关,等我卫中少将军搭手安排,应可平安送你至洛阳。”
听他如此说到,二人对峙气氛暂缓,郑末雪此时看到他面上外翻的“伤口”由自己造成,自是多留心了一下,却发现面皮虽开绽,实无一滴鲜血渗出,仔细看去,更非原本皮肉,却是另一副白净至近乎无血色生气的面庞露出。
正奇怪间,郑末雪还想着凑上前去看个分明,林欠却反应过来,主动遮掩避让其目光,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顺势退出了房间,准备寻些材料先将易容面具补好,免得在旁人面前遭疑,横生麻烦来……
伴着船上一段小曲穿插而过,眼见青白旧帆自长桅缓缓降下,古渡雄关处鸿沟峭壁,巍巍壮观之色尽入各人眼中。浪走沙飞,烟缕苍茫,好似人世荣枯过往到此皆一转成空,浮沉不留,随水东逝……立于船头,李晟心中一番感叹倒未足向外人道也。观整船上下各司其职,已寻好停泊之处,便领着师弟与郑家娘子踏过艞板,离了栈桥,自与贾经一队人马汇合。
“这风陵渡乃三道交汇,四洲集聚之重地,不仅离京畿极近,东达洛都,西进广通渠,影响着两京四方通运。此关与大谷关、潼关成犄角之势,三关共筑京城北防,故当地常有歌谣言道:风陵在,长安奠,鸡鸣犬吠闻两岸,黄河曲抱叠三关,雄踞天险世不乱……”三人在贾经带领下,驾乘马车而上,一路闲话,由游骑将军简单地将关上情形介绍了个大概。
等行出数里后,见三丈高墙坚壁已在不远处隐现,李晟随口问道:“此关主事虽位小,但权责甚重……如此紧要,上将军之前还是亲理,就算近年托付旁人,为何不交于夫人或尊叔出任,却遣少将军来此督管?”
说到此处,贾经面容微促,暗自哂笑,简言道:“多是上将军为自家公子前途谋的差事……承平日久,除潼关依旧常年重军驻扎,这三关拱卫的架势如今也就勉强作个门面。净武卫在此多以巡察为主,当是闲差,故而上将军遣其子督管此关,也当是为其仕途铺垫,深有循序渐进地栽培之意吧……”
接着贾经再不愿多话,打马直奔岗上,刚至关隘便停了下来。因见到前方一队兵士五人,早已等候多时,在关下迎接众人,他也不继续领头,只对其中一名为首上前的简单吩咐后,便招了手下几名随护,准备打道回府去也。只是临行时面对兵卒头领再三挽留,遗下一句:“本将军就不与那‘鹰扬郎’见面了,省得费那寒暄工夫……告诉你家少将军,着他好好练武,少沉溺欢愉,下次卫中演武之时,再叫他知晓本将军手段!哈哈哈……”便喝令挥鞭,笑着离了这处。
李、郑二人不明话中深意,唯林大郎先前在长安听闻过这两方的糊涂账,故而心中有些推断。但无论如何,三日路程得其护送,于情于理也该致谢,三人遂跟着众丁卫一起对之叉手拜别。
待前事处理完毕,一行人直向着守关军镇而去,行不到数里,已可窥风陵关全貌。因守着关要,此处市镇布局虽不算繁华,却有颇多人气。等从关楼下进入城池,穿过长街,行了一阵,便见一处别院,位于城中地势最高处,坐北望南,说是官家居所,更像是豪门富家,正是此间守将,职封七品翊麾校尉,风陵部营卫长——皇甫翱的府邸。
此时府门外除了数名差役婢女等候,当中更立一对约廿五上下的青年男女,穿着打扮实非寻常俗人模样。那七尺男儿身穿青纹鹰羽袍服,头戴雉尾朱翎小冠,宽眉长眼,英气逼人,正是诨号‘鹰扬郎’的净武卫少将军。其身旁牵着的那名女子,头上梳着圆环椎髻,外披轻薄淡黄罩衫,下束青色罗裙,一身锦绣华服未曾使她俗气,反将其宛若幽兰的气质和几分少妇的成熟妩媚搭配得当,端是个美貌灵秀的女子。就算这几天与号称“幽州武林第一美人”的郑末雪一直同行,李晟也不得不承认,此女风华一点不输于她,这夫妇二人郎才女貌,着实般配。
林欠则有意无意地打量起少将军夫人相貌,只是他眼神非只有情欲之色,而是忆起这女子出身,和自己算得上有些渊源,心中又不知在思虑些什么,似飞到了别处……直到李晟喝醒他,方回过神来,忙对着少将军夫妇告饶,才未曾因此而获个轻慢上峰之罪。
李晟虽军职略高,但对方是净武卫嫡传,后面说不定还有诸多事情需他相助,于是躬身半倾,抱拳行礼;而楚歌更只是个丁卫,仅仅比那卫府中普通军士衙差级别高一等,因此单膝跪地拜见上官。
皇甫翱未上前,只原地虚扶二人,道了声:“二位严重了,不必行此大礼……”接着打量三人一番,轻笑道:“无怪、无怪……内子相貌出众,之前走动江湖时,也有人送了诨名,称她们师姐妹作‘越女八剑’,也数得上是风头一时正盛。别说这位兄弟少见,这才出了神罢了,当年本公子初见她时,亦是呆望这妙人儿好一阵……”说着话间,却多狠狠看了几眼郑家的小娘子,知她是北疆武林出了名的佳人儿,饶是自己这常生长于长安城,见惯了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主,也认为其确有不凡姿色,因此话锋一转,又戏道:“嘿嘿……只是这郑家娘子也是不负盛名。香儿,快看看你这郑家妹子,好日后同她亲近、亲近。”
这番话说得隐晦,调笑语气仍容易让有心之人另做他想,况且郑末雪这一路困苦多起于出身容貌,因此心中亦不太畅快……皇甫夫人见气氛冷了下来,稍拧眉间,作嗔怒状道:“快收起你那些村话胡言,别污了郑家娘子的耳朵……我家夫君性子荡,见到美丽女子,就爱上前开个玩笑,郑姑娘见谅……当年公公带他拜我师门,见到我那些师姐妹,都是口无遮拦的猪哥模样,连师父她老人家此等尊贵,都敢花花几句……幸而师父大度,公公也是威望名满天下,否则早被我们‘越女八剑’捅上几百窟窿了……”
林欠初看这名唤“香儿”的娇滴滴的人儿,也不像江湖门派女子,却此时见她那不怒自威的神情,爽快说出这一番“狠利”之言的性子,这才在心中念了念道:“这越女剑派的女徒弟都是如此性子?这……这也难为师父多次找上她家山门去搅扰,还能轻松而退……怕若换个人,遇到什么八剑,九剑的,只能站着上去,躺着下来了……”
他林少的“鬼蜮”心思,当也无人过问。目下李良器正忙着上前说道几句客气话,也想着化解尴尬。郑家娘子看在众人情面,当就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微笑道几句场面话后,这算是认了些交情……
闲话已毕,众人前后安排,依次进了府衙内,一路穿廊入室,于正堂中分宾主坐下用茶,开始叙谈正事。李晟大致将前因后果说明了,续道:“……此番正是要将任务消息传回总府,顺道还有安北都护府郭将军的亲笔信件一封,亦要亲手带到上将军和军师手中。至于郑家姑娘,当由少将军安排护送便是……”
皇甫翱听完思量一阵,说道:“上将军这几天巡视道内,不巧得很,多不在府中。现长安本部由家母坐镇,有事可先同她说明……你二位休息一晚,吃饱喝足,明天出发先入广运潭,再进长安城永安坊内净武总府拜见家母。至于郑娘子所求之事好办,这边将由风陵卫府安排下去,不用担心,且安心歇息。”
这一番安排还算妥当,几人商议完后也无异议,便分别到客房安顿,为明日之事养精蓄锐去了。闲话少叙,只是当晚宴中饭食美味,林行远尝鱼腥多日,早就想换些口味儿,故而吃了不少,有些腹胀难眠,于是乎干脆练起这修习了有些时日的《伏火元功》功法。
说也奇怪,他虽自认是练武奇才,但这功法习练进度之快,如日进千里一般,哪怕他身负师门至高内功绝学其一的《万道舍神功》,本就有心神灵觉通敏之效,可收世间诸般功法,融会贯通后为己用;但精气修为的这番勇猛精进,还是让他欣喜不已,想来下次再面对韦老怪那让人头疼的火灼内劲,也当不至于狼狈无对了……
凝神观内,刚走完一周天功法,正化阴气充阳元之时,忽然闻听所居小院中似有异动,有数道身影从外侧向别院而去,听轻功步法足音判断,皆不是弱手,若非是巡夜的卫中兄弟,那么多半是敌对的硬茬子找上了门来……故而林少忙掩息不动,试想着探一探虚实,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戌夜来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