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三十一章 归晚
飒冷的寒风中,如漆的苍穹间多出一道亮光,划破半山的沉寂,犹似天空陨落的一颗灿烂流星。落于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顷刻间,红光四起,遍染半天。
就在这星火混乱之际,他突然间看到天火降临,从附近几个山头滚落而下,照耀了半边的天色。不仅是林瑞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景象。而弩军的骚动更大,大火燃烧着从天而降,所落的地点都针对了弩军中部一个营帐,所有看清楚情况的弩兵张口结舌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更多的是慌张,叫喊着往那个地方奔跑而去。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动,将马从马棚中牵出,整理着随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随处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对他们来说,箭矢算是最充沛的军备了。一切动作有条不紊,即使深处黑暗,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副将呆滞片刻,立刻急跑传令而去。士兵们仅仅训练了两月有余,面对如此千军万马包围的阵仗,内心颤栗不已,看到林将军如此聚精会神地修固马棚,虽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学着他人忽略这满山环绕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这算是什么结果?她无法接受,他几次救她于危难,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没有还,他却连机会都不给她了……
这种眼神分明是恶狼的阴狠……这样想着,林瑞恩嘴角淡扬,带起一个自信的笑容,在这个笑容的鼓励下,士兵们感到空前的振奋,从之前林瑞恩料敌于先的种种布置,已让他们敬若神明,此刻更发现,原来这个冷如冰山的将军笑起来也是这般漂亮。
他突然很想再从头活一次,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不会选择马上度过人生,他想要亲手种一些花,闲来无事看看蔚蓝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还想为她做些什么,为她遮风挡雨,撑起绸伞,陪她慢慢走过那沥青的小巷,听她笑语盈然。
“江守尉,现在督城中,还有多少弩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归晚随口问道。
知道下一轮袭击即刻就来,林瑞恩回身正欲呵斥,转首之际,发现士兵们都用一种明亮的眼神真挚地望着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紧捂,痛苦之中却带着求生的殷殷期盼,伤口处不断地渗着血。
这后世的骂名,污名,全都由她来背……
果然如军师所料,韩则鸣是最难缠的,幸而这问题也在预料之中,归晚转过脸,悠然问:“韩副统领,难道你认为我会假传军令,来这里戏弄大家?”
听到这声号令,没有丝毫迟疑,士兵们快速聚集,夹紧马腹,一跃向前。
众将竟一致地跟随其后,几位统领级的军官都有些惊疑,他们平日也都是叱咤疆场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贵,让人莫名地折服。
归晚维持着一个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里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样问题,军师的计划针对一个月的防御攻势,但如果在弩军士气大振的攻击下,头一波攻击没抵挡住,后果该是如何惨痛。军师想了想,无奈地道“那就要听天由命了”。
等,只有等,弩军倾巢而出,锐不可挡,只有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时,才是他们突围的好时机,而这之前,必须让士兵在弩军攻击之下保全而不被击溃。
就算是错,也值了……
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几位将领时不时点点头,正在交头接耳间,韩则鸣深皱着眉,没有放松,朗声开口问:“林将军的计划的确周到,但是弩军这次的到来,显然是蓄谋已久,军心士气都处于鼎盛时期,两日后的攻城必是石破天惊,两军实力如此悬殊,如果给他们一击得中,那这些计划不就全白费了?”
不确定地颤着伸出手,见凌乱的发丝散在她颊旁,他拂过,发现归晚没有躲,他竟然有些高兴,触上她的脸,鲜红的印子随之拭在她的脸上,他一阵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却发现血印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沾血……心头黯然,他僵住了手势,突然手心一暖,湿湿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诧异地看去,看到归晚嘴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声音,为什么……
日月无光,天地黯然,飞箭比骤雨更密集地落下,击打在盾牌上,发出重金相交的争鸣,锐利,急骤,恍若魔鬼跳着舞。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将铠甲卸下,卷起衣袖,顺手拿过地上的木板。
耶历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两年来的种种思念,刻骨铭心的爱意,以前曾想过要说的千言万语,在她锐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难以作声,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觉得万分艰难。
不敢细想,归晚心中一阵酸楚,百般滋味涌上心,三月之期,原以为只是眨眼之间,谁知世事弄人,遇到这样的险况。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飘飞,他狠心掰开她的手,那触指的余温盘绕心间,一触及就是满心的忧伤……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无论怎样难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训。
胃中翻涌不已,归晚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力持镇定,额际汗滴而下,牙关轻颤,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吟直捣耳中,她直觉想捂上耳朵,手却麻涩酸疼,不听指令地轻轻发颤,想要闭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视前方,瞳中忠实的记录下那一片血雨腥风。
“杀——冲出去。”
“韩副都统,林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容貌古朴,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韩则鸣,压低了声音问。
罪己书——众将领眼尖地瞄到纸面之上赫然三个大字。
督城的几位守军将领清晨之际就匆匆赶到临时作为军议处的大院。他们的军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发出摩擦声,铿锵而沉重。在大院中见了面,平时的寒暄今日全抛却了,互相点了头,也算作了招呼。
“督城还有你们的年迈的老父,慈蔼的老母,有你们心心挂念的妻儿……想见他们吗?”缓缓开口,林瑞恩拉开弓,弦成满月,看着每个士兵的眼神变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给我活下去……活着回督城。”
似曲非曲,似戏非戏的声音在一个长音之间截然而断,众将领犹如品了一口好酒,还未尽味,就洒了一地,那余韵犹在的感觉挠地心痒。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惊异万分之时。吟唱又起,平地一声迸裂,银瓶乍破,刚才还幽怨婉转的韵调瞬时变成了蛟龙出海,气吞万里。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归晚的声音清润淡泊,吐字之间带着京城独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齿伶俐,条理分明,丝毫不含糊,听着悦耳动人,竟无人打断她的阐述。直到说完整个计划,众将都有一种恍然之感,好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眼前突然出现了希望一般。
就在房中流转着惊异,好奇,犹豫等等情绪时,归晚“啪——”地一声,将两块令牌扔到房中间的空地上。众将低头,一金一白,一楼一林。
归晚苦笑吟然,她满腹说辞被这句话憋在了肚里,无处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动声渐变渐响,她几乎可以想象督城街头会发生何等场景。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马棚薄漏处,另一只手不空闲地拿过锤子大力敲打落钉处,头也不回地答:“时间紧迫,全部都过来修缮马棚。”
愕然望向军师,却发现他悲伤难抑地看着内室棺木,归晚将信折起放在桌上,问:“军师打算如何?”
林瑞恩眼前一片模糊,腰间剧痛袭身,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突兀诡异,身后跟随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很快就消失在着杀伐的炼狱中,他提起刀,舞成一片刀网。
夜幕低垂,万物寂籁,弩军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视山野,把宛如巨蟒盘旋紧围的星火纳入眼中,长达近三个多时辰的攻击,弩军也进入暂歇状态。
尸体很快给后面的战骑踏碎了……
风中的清唱声越来越清晰。“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幽咽婉转,如黄鹂盘旋,若断若续,拉扯着人的心绪一起一伏。将领们不知不觉间就缓下走势,不愿承认,被这余音哀怨唤去了三分魂魄。他们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儿,平日里只知刀枪,哪里听过这样轻柔婉丽的曲调。听着听着,就好象走进了烟雨朦胧的江南,似乎看见了凭栏而望的女子幽思难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忧,渗进骨髓的怨,点滴落春池,涟漪圈圈,把人兜了进去。
他的人生,在马背上耗尽了,斩敌无数,战功赫赫,他骑在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躯,护住了大半江山,家,国,天下。他不懂,他护住了无数的家,而自己却没有家,他无妻无儿,世上也再无亲属,他一刀一剑,血染的战袍,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
“王……”可湛走上前,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两眼无神,似有留恋,又似有懊悔。
只是他,还是不忍。
士兵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这暗魅的夜晚,只有弩军万千的火把散发着光晕,这火光甚至比黑暗更可怕,模糊着众人的视线,冲击着众人的信心,在这无尽的杀戮中,他们看不到希望,手酸了,再提起,一刀跟着一刀,砍向敌人,直到鲜血淋漓地染红了大地。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透天香气袭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
军师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一个月稍嫌长了些,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得不为之了。”督城后依万督山脉,地处偏僻,此刻被围,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锁,他虽感到事有蹊跷,却也无法深究,想起归晚此刻就在城中,楼相就决不会不问不闻,援军一事尚有回旋余地,但是如今听到以一月为限……督城处境可谓危险万分。
寒风冷冽,刮起的是阵阵血腥的气味。
好烫的泪,指间滑过归晚的脸,林瑞恩温柔地绽开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尸体,她面含着微笑的含义。视线渐渐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蓦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这个冰冷如霜的将军,就这样抛弃了尘世,归晚突然觉得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