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肠一寸愁千缕

归 雁(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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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归 雁

三月四日  北方的天气真冷,现在虽是初春的时节,然而寒风吹到脸上,仍是尖利如割,十二点多钟,火车蜿蜒的进了前门的站台,我们从长方式的甬道里出来,看见马路两旁还有许多积雪,虽然已被黄黑色的尘土玷污了,而在淡阳的光辉下,兀自闪烁着白光。屋脊上的残雪薄冰,已经被日光晒化了,一滴一滴的往下淌水。背阴的墙角下,偶尔还挂着几条冰箸,西北风陡峭的吹着。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坐上,把车窗闭得紧紧的,立刻觉得暖过来。马展开它的铁蹄,向前途驰去,但是土道上满是泥泞,所以车轮很迟慢的转动着。街上的一切很逼真的打入我们的眼帘————街市上车马稀少,来往的行人,多半是缩肩驼背的小贩和劳动者————那神情真和五六年前不同了,一种冷落萧条的样子,使得我很沉闷的吁了一口长气。

马车出了城门,往南去街道更加狭窄,也很泥泞,马车的进度也越加慢了。况且这匹驾车的马,又是久经风霜的老马,一步一蹶的挣扎着,后来走过转角的地方,爽性停住不动了;我向车窗外看了看,原来前面的两个车轮,竟陷入泥坑里去了。一个瘦老的马夫,跳下车来,拼命的用鞭子打那老马,希望它把这已经沦陷的车轮,努力的拔起,这简 直等于作梦,费了半天的精力,它只往上蹿了一蹿便立着不动了。那个小车夫也跳下车来,从后面去推动那车辆,然而沦陷得太深又加着车上的分量很重,人,箱子大约总有四五百斤吧,又怎样拔得起来呢?因此我们只得从车上下来,放在车顶上的箱子也都搬了下来,车上的分量减轻了,那马也觉得松动了,往前一挣,车轮才从泥水里拔了出来,我们重新上了车,这时我不禁吐了一口气————世途真太艰难了!

车子又走了许久,远远已看见一座耸立云端里的高楼,那是一座古老的祠堂,红色的墙和绿色的琉璃瓦,都现出久经风日的灰黯色来。但是那已经很能使我惊心怵目————使我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是我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住在楼的东面————我姑妈的房子相邻比的那所半洋式的房子里,每天晨光照上纱窗的时候,我们就分头去上学,夕阳射在古楼的一角时,我们又都回来了,晚上预备完功课时都不约而同齐集在母亲的房里,谈讲学校里的新闻,或者听母亲述说她年轻的时候的遭遇,呵!这时怎样的幸福呢,然而一切都如电光石火转眼就都逝灭了。这番归来的我,如失群的迷羊,如畸零的孤雁,母亲呢,早到了不可知的世界,因此哥哥妹妹也都各自一方,但是那高高的白墙和蓝色的大门,依然是那样嶷立于寒风淡阳里。唉!我真不明白这短短的几年,我竟尝尽人世的难苦,我竟埋葬了我的青春,人事不太飘渺了吗?我悄悄咽着泪,车已到门前了,下车后我的心灵更感到紧张了,我怔怔的站在门口,车夫替我敲门,不久门开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谁?”我镇定我的心神,告诉他我的来历。他知道我是侄小姐,立刻现出十三分的殷勤,替我接过手里的提箱。正在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我看她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姓什么,她似也认得我,向我脸上注视半天,失声叫道:“您不是侄小姐吗?怎么几年不见就想不起来了呢?“我点头道:“太太在家吗?”“在家呢!快请里边去!”她说着便引着我进了那个月洞门,远 远已看见姑妈站在阶沿等我呢。我一见她老人家————两鬓上添了许多银丝,面目添了不少的皱纹,比从前衰老多了,不禁一阵心酸,想到天真是无情,永远用烦苦惨伤的鞭子,将人们驱到死的路上去。————母亲是为烦苦忧伤而逝了,唉!这残年的姑妈呵!不久也是要去的————我的泪涮涮的流下来了!我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妈”,心里更禁不着酸凄了,泪珠就如同决了口的河水滚滚的打湿了衣襟,姑妈也是红着眼圈,颤声道:“天气冷!快到屋里坐去,只怕还没有吃饭吧?”说着用那干枯的瘦手牵着我进去————屋里的火炉正熊熊的燃着,一股热气扑到脸上来,四肢都有了活跃的气,心呢,也似乎没有那么孤寒紧张了。我坐在炉旁的椅上,姑妈坐在我的对面的小床上,她用那昏花的老眼看了我许久,不禁叹道:“我的儿!我几年不见你,竟瘦了许多,本来也真难为你!那一年你母亲病重,听说你在安徽教书,你哥哥打电报给你,你虽赶回去,但是已经晚了……你母亲的病,来得真凶,听说前前后后不到五天就完了,我们得到电报真是好像半天空打了一个霹雷……”姑妈说到这里也撑不着哭了,我更是忍不住痛哭,我们倾泻彼此久蓄的悲泪,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姑妈打发我吃了些东西,她又忙着替我收拾屋子,我依然怔坐在炉旁,心思杂乱极了。正在这时候,忽听见院子里,许多脚步声和说话声;跟着进来了一大群的人,我仔细的一认,原来正是舅母、表嫂、表弟、表妹们,他们听说我来了,都来看我。我让他们坐下后,我看见大舅母是更苍老了,表嫂也失却青春的丰韵,那些表弟妹都长大了。唉!一切都变了,我心里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怅惘,又是欣慰,他们也都细细的打量我,这时大家都是想说话,然而都想不起说那一句话,因此反倒默默无言了。

晚上姑妈请我吃饭,请他们做陪,在大家吃过几杯酒,略有些醉意的时候,才渐渐的谈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来,后来他们说到我的爱人元涵的死,我的神经似乎麻木了,我不能哭,我也不能说话,只怔怔地站 着,我失了魂魄,后来我的舅母抚着我的肩,一滴滴的眼泪,都滚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接受了这同情的泪,才渐渐恢复情感。我发见我的空虚了,我仿佛小孩般的扑在舅母的怀里痛哭,后来我的表妹念雪将我扶到床上睡下,她坐在我的身旁安慰我道:“姊姊!千万不要再伤心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扎挣点,保重你有用的身体吧————其实人世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况且你对于元哥也很可以了,听说他病了一个多月,都是你看护他,他死时,也只有你在他跟前。他一定可以安慰了————现在你应当保重自己,努力你的事业才是,岂可以把这事放在心里,倘若伤坏了身体,九泉下的元哥一定也不安的……你这次来,我本想请你到我们那里去住,不过我们那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真树倒猢狲散————没有作主的人,又加着我们家里的情形太复杂,所以一切都特别凌乱,因此我也不愿请你去;你暂且就住在姑妈这里吧,好在我们相隔不远,我可时时来陪伴你,唉!说起来真够伤心了,这才几年呵!……”念雪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我将头伏在枕上也是泪如泉涌。

今夜念雪因为怕我伤心,没有回去,就住在我这里,午夜醒来,看见窗前一片月光,冷森的照在寂静的院子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搅得念雪也醒了,两人又谈了半夜的话,直到月光斜了,鸡声叫了,我们才又闭上疲倦的眼皮打了一个盹。

三月五日  今天天气很清明,太阳也似乎没有昨天那样黯淡,看见浅黄色的日光,射在水绿色的窗幔上,美丽极了。从窗幔的空隙间,看见一片青天,澄澈清明,没有飘浮的云,仿佛月下不波的静海,偶尔有几只飞鸟从天空飞过,好像是水上的沙鸥。我正在神驰的时候,听见壁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下,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翻身坐起,念雪早已打扮好了。

吃完了早点后,我就打电话通知朋友们来了,当然我是希望他们来看我,下午果然文生、萍云都来了,他们告诉我许多新消息。文生并且已替我找好了事情————在一个书局里当编辑,萍云又告诉我某中学请我教书,当时我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因为我自己很明白像我这样的心情,除了忙,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慰了。

文生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他还是那样有兴趣,不时说些惹人笑的滑稽话,不过他待人很周到,他一眼就看出我近来的窘状,临走时他给我留下三十块钱。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元涵来了,他若不死我何至如此落魄————到处受别人的怜悯的眼光的注视呢!唉!元涵!!

文生走后,莹和秀来了,这是我幼年的好友,我们曾共同过着青春的美妙的生活,因此我们相见时所感到的也更深刻。在彼此沉默以后,莹提议逛公园,我也很愿意去看看久别的公园;到公园时,柳枝依然是秃的,冷风也依然是砭人肌骨,只有河畔的迎春,它是吐露了春的消息,青黄色的蕊儿,已经在风前摇摆弄姿了。我们沿着马路,绕了一圈,大体的样子虽还依稀可认,但是却也改变了不少,最使我触目的是那红绿交辉的十字回廓,凭添了许多富丽的意味。那山上的小松树也长高了,河畔上的土墙也拆了,用铁栏杆作了河堤,我们在小茅亭里可以看见缓缓的春波,不休的向东流去,我们今天谈得高兴,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晚霞灰淡了,我们才分途归去。

到家时舅母家的王妈正在那里等我呢,因为舅母今晚请我吃饭,我稍微歇了歇就同王妈走去了。

到了那里,表嫂们正围在炉旁谈天,见我进来都让我到堂屋坐————我来到堂屋只见桌上已摆了许多的糖果和瓜子花生。我们都坐好后,我舅母告诉表嫂说:“今晚谁都不许提伤心的话,总得叫菁小姐快活快活。”念雪表妹听了这话就凑趣道:“今晚我们吃完饭,还得来四圈呢,菁姊好久没和我打牌了,一定也赞成,是不是?”我没有说什么, 只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她们要我喝酒,以为叫我开开心,那里晓得酒到愁肠愁更愁?我喝了十杯上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心幕被酒拉开了,一出出的悲剧涌上来,我的眼泪只在眼皮里乱转。但是最后我忍住了,我将咸涩的泪液悄悄的咽下去,她们看出我的神气不好,劝我去歇一歇,我趁着这个台阶忙忙的出了席,走到我表嫂屋里睡下,用被蒙住头悄悄的流泪,好久好久我竟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二点了,他们打发马车送我回来。路上静寂极了!

三月六日  这几天的生活真不安定,亲友请吃饭,一天总有一两起,在那盛宴席上,我差不多是每日泪和酒并咽的,然而这是他们的善意,我也无法拒绝,因此整天只顾忙碌,什么事都做不了。

今天上午文生请我到他家里吃便饭,没有喝酒,因此我倒吃了一顿安适的饭。回家以后我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都回绝他————只说我出去了,我打算今天下午定定心,写几封信————姑妈替我收拾的屋子幽雅极了,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靠窗子摆了一张三尺来长的衣柜,柜面上放着两盆盛开的水仙,靠西边的墙角放着一盆淡白的梅花,一阵阵的香气不住的打入鼻孔。我静静的坐在案前,打算给南方的哥哥妹妹写信,但是提起笔,还没有写上两三句便写不下去了。心里只感到深切的怅惘,想到了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哥哥送我上火车,在那汽笛尖利的声响里,哥哥握住我的手说:“你既是心情不好,暂且到北京去散散心也好,不过你哪一天觉得厌倦的时候.你哪一天再回来,我希望你不要太自苦……保重身体努力事业……”妹妹呢,更是依恋不舍的傍着我,火车开时,我见她还用手巾拭泪呢。唉!一切的情景都逼真的在眼前,然而我们已是相去千里了。况且我又是孤身作客,寄栖在姑妈家里,虽说她老人家很疼爱我,然而这也不是结局呵!前途茫茫,我将何以自解呢?噢!天呵!

我拭着泪把几封信勉强写完,忽接到我二哥哥寄来的快信————我来京的时候他同我的二嫂嫂都在宁波,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来,不过我临走的时候曾给他们一封信。

二哥的信上说:“……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到北京去了,我很不放心,你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况且现在又在失意中,到北京住在舅舅家里,又是个极复杂的环境,恐怕你一定很难过。去年舅舅死后情形更坏了,至于姑妈呢,听说近来生意也不好,自然家境也就差了。你岂能再受什么委曲,所以我想你还是到宁波来吧,你若愿意请即电复,我当寄盘缠给你,唉!自从母亲死后,我们弟兄姊妹各在一方,我每次想到就不免伤心,所以很希望你能来,我们朝夕相聚,也可以稍杀你的悲怀’你觉得怎样呢……”

我接到这封信,我的心又立刻紧张起来,我明知道二哥所说的都是实情,然而我才息征尘,又得跋涉,我实在感到疲乏;可是不走呢,倘若将来发生不如意事又将奈何?我真是委曲不下,晚上我去找文生和他谈了许久,但是结果他还是劝我不走,当夜我就写了一封长信复我二哥。

今天疲乏极了,十点钟就睡了。

三月七日  今天早起,文生打电话叫我十点钟到某书局去————经理要和我细谈,我因怯生就请文生陪我去,他已答应九点多钟来。打完电话,表妹就来了,她说星痕下午来看我,我答应在家候她,不及多谈什么话,文生已经来了,我们一同到了书局的编辑处,遇见仰涤、玄文几个熟人,稍微应酬了几句,不久经理出来和我们相见————他坐在我的对面,态度很英爽,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靛青哗叽呢的西服,面貌很清秀,额上微微有几道皱纹,表示着很有思想的样子,他见了我,说了许多闻名久仰的客气话后,慢慢就谈到请我到书局编辑教科书的事 情,并告诉我每天八点钟到局,四点钟出局的办公规约,希望我明天就去工作,我暗想在家也是白坐着,就答应他,明天可以去。

我们由书局出来,文生到东城去看朋友,我就回家了。吃完午饭姑妈邀我同去市场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心想星痕一定早来了,因忙忙跑到屋里,果然星痕正独自坐在案前,翻《小说月报》呢。她见我进来抬头向我看过之后,用着慨叹的语调说道:“你瘦了!”我握她的手,久久才答道;“你也瘦了!”她眼圈一红低声道:“本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瘦我安得不瘦?”我听了这话更觉凄伤,只垂头注视地上的枯枝淡影,泪一滴一滴的泻下,星痕只紧紧握住我的手嘘了一口长气,彼此就在这沉寂中,各自心伤。

今天我们没有深谈,自然星痕她也是伤心人,她决不愿自己再用锥子去刺那尚未合口的创痕,因此只得缄默的度过这凄凉的黄昏,天快黑的时候她回去了。

三月八日  昨夜是抱着凄楚的心情安眠的,梦中走到一所花园,正是一个春天的花园,满园的红花绿草开得璨烂热闹,最惹人欣羡的是一丛白色的梨花,远远望去一片玉白,我悄悄的走到梨树下面的椅子坐下。忽见梨树背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我心里吃了一惊,正想躲避,只见那男子叹息了一声叫道:“菁妹?你竟不认识我了呵!”我听到那声音十分耳熟,想了一想正是元涵的声音!我心里不觉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来到这里?……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元涵指那一丛玉梨说道:“这里叫做梨园,我为了看护这惨白的玉梨来到这所园中……”“为什么别的花都不用人看护呢?”我怀疑的问道,元涵很冷淡的说道:“那些都是有主名花,自然没人敢来践踏,只有这玉梨是注定悲惨飘泊的命运,所以我特来看护她。”我听了简直不明白,正想再往下问,忽见那一丛梨树,排山倒海似的倒了下来,完全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吓醒 了,睁眼一看四境阴黯,只见群星淡淡的幽光闪烁于人间。唉!奇异的梦境呵,元涵这真是你所要告诉我的吗?你真不放心你的菁妹吗?天呵!这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我又大半夜没睡觉了。

天色才朦胧我就起来,今天是我第一天走入陌生的环境去工作,心情是紧张极了,我想那书局里的同事,用锋利的眼光注视我,分析我,够多么可怕呢?!所以我脚踏进公事房的时候.我禁不住心跳,我真像才出笼的一只怯鸟儿,悄悄的溜到我的公事桌前的椅上坐下,把白铜笔架上的新笔拔了下来,蘸得满满的墨汁,在一张稿纸上,写了“第一课”三个字,再应当写什么呢?一时慌乱得想不出来,只偷眼看旁边许多同事,一个个都在销磨灵魂呢,什么时候将灵魂销磨成了灰时,便是大归宿了。有时他们也偷眼瞧瞧我,从一两个惊奇的眼光中,我受了很深的刺激,只觉得他们正在讥笑我呢!似乎说,“你这么个女孩儿,也懂得编辑什么吗?”本来在我们的社会里,女人永远只是女人,除了作人的玩具似的妻,和奴隶似的管家婆以外,还配有其他的职业和地位吗?我越想越觉得他们这种含恶意的注视使我难堪,我只有硬着头皮,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如同傻子似的坐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就溜了,下午也懒得去,打电话去请了半天假。

三月九日  今午到公事房去,恰好碰见仰涤了,他替我介绍了许多同事,情形比昨天好得多了,我的态度也比较自如了。

我们都一声不响的用心构思,四境清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写在纸上涮涮的声音,和挪动墨水瓶、开墨盒盖的声音。但是有的时候,也可以听见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好像机器房的机器震动的声音。原来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同事,他每逢写文章写到得意的时候,他就将左腿放在右腿上面,右脚很匀齐的点着地板,于是发出这种声音来了。我看了看他 那种皱眉摇腿的表情,惹起我许多的幻想来,我的笔停住了,我感觉到人类的伟大,在他们的灵府里,藏着整个的宇宙呢。这宇宙里有艳凄的哀歌,有沉默深思,可以说什么都有,随他们的需要表现出来,这真是奇迹呢;但同时我也感到人类的渺小,他们为了衣食的小问题,卖了灵魂全部的自由,变成一架肉机器,被人支配被人奴使……唉!复杂的人间,太不可思议了。

下午回家的时候,接到星痕请客的短笺,我喜极了,拆开看见上面写道:

菁姊!我今天预备一杯水酒替你洗尘,在座的都是几个想见你的朋友————那是几个不容于这世界的放浪人,想来你必不至讨厌的,希望你早来,我们可以痛快的喝他一个烂醉。

星痕

在短笺的后面,鸟明宴会的地点和时间,正是今日午后六点钟,我高兴极了,我觉得这两天在书局里工作,真把我拘束苦了,正想找个机会痛快痛快,星痕真知趣,她已窥到我的心曲了。

六点钟刚打,我已到了馆子里,幸好星痕也来了,别的客人连影子都不见呢。星痕问我这几天的新生活,我就从头到尾的述说给她听,她瞧着这种狼狈相不禁笑了说:“你也太会想了。人间就是人间,何必探思反惹苦恼!”我说:“那你只好问天!为什么赋与我如是特别的脑筋吧!”星痕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半点钟以后客人陆续的来了,共有七个客人,除了我和星痕外都是三十以下的青年。其中有几个我虽没会面,却是早已闻名,只有一个名叫剑尘的,我曾经在一个宴会席上见过一面,经星痕替我们彼此介绍后,大家就很自然的谈论起来。我们仿佛都不懂什么叫拘束,什么叫客 气,虽然是初会,但是都能很真实的说我们要说的话,所以不到半个钟头,彼此都深深认识了。只有一个名叫为仁的我不大喜欢他————因为他是带着些政客的臭味————虽然星痕告诉我他是学政治的,似乎这是必有的现象,然而我觉得人总是人,为什么学政治,就该油腔滑调呢?

今夜我喝了不少的酒,并且我没有哭————这实在出我所意料的,我今夜觉得很高兴,饭后星痕陪我回来,她今夜住在我这里。

三月十日  今天在公事房里编了一课书,题目是《剿匪》,我自己觉得很满意。晚上回家的时候,接到剑尘给我一封信,他问我昨天醉了没有,并安慰我许多话。唉!苦酒还是自己悄悄的咽下好,因为在人面前咽苦酒是苦上加苦的呵!

晚上我给剑尘写回信,我不想多说什么,无奈提起笔来便不由自主的写了许多,其中有几句我觉得很有记下来的必要,我说:“我自己造成这种的运命,除了甘心生活于这种运命中有何说?!————况且世界上还有比我所处更凄楚的环境的人,因为缺限是这个世界必有的原则呵!……”

凄苦的命运是一首美丽的诗,我不愿从这首诗里逃出,而变成一篇平淡的散文呢;但是剑尘他那里知道呵!我青春的幻梦已随元哥消逝了。此后,此后呵,就是这样凄楚悲凉的过一生吧!

三月十三日  唉!这几天真颓丧,每日行尸走肉般进公事房,手里的笔虽然已写秃了,但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压榨自己,将一个活人变成一座肉机器,只是为了吃饭呵!太浅薄了!当我放下笔的时候,就不禁要这么想一遍,我感到彷徨了,日子是毫不回头的,一天一天逝去,而且永不回来的逝去,我就随着它的逝去而逝去,也许终此生永远是这样逝去。天!你能告诉我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吗?唉,我彷 徨极了。

下午剑尘打电话来,说熙文请我到便宜坊吃饭,我真懒得去,但是熙文一定坚持要我去,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没有什么事,我没法拒绝,只好勉强去了。

熙文今天请了十位客人,都是些什么博士学士太太,那一股洋气,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我和他们真是有点应酬不来,我只俯着窗子看楼下的客人来往,而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三句里必夹上一句洋文,我越听越不耐烦,心想这才是道地的人间,那洋而且俗的气味,真可以使人类的灵魂遭劫呢。

我一直沉默着,到吃饭的时候,我也是一声不响的拼命喝酒,我愿意快些醉死,我可以休息我的灵魂,因此我一杯一杯的不断的狂吞,约莫也喝了二十几杯,我的世界变了,房子倒了似的乱动,人的脸一个变成两个三个,天地也不住的旋转,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清醒了,睁开眼一看,那些博士学士都走了,只剩下熙文和他夫人汝玉坐在我的左边,剑尘站在我的跟前,他们见我醒来,汝玉用热手巾替我擦脸,我心里一阵凄酸,眼泪流满了衣襟,熙文道;“这是怎么说呢?唉!”汝玉也怔怔的看着我叹气,剑尘跑到街上去买仁丹,我吃过仁丹之后略觉好些,汝玉扶我下楼,送我上了马车,剑尘陪我回来。

到家我吐了,吐后胸口虽是比较舒服,但是又失眠了————今夜真好月色,冷静空明,照见窗外树影,有浓有淡,仿佛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月光渐渐射进屋来,正照在书案上的一角,那里摆着元哥的一张遗像,格外显得清秀超拔,但是这仅仅是一张幻影呵!我的元哥他究竟在那里呢?此生可还能再见一面?唉!天!这是怎样的一个缺憾呵!————万劫千生不可弥补的一个缺憾!唉!元哥,我的青春之梦,就随你的毁灭破碎了,我的心你也带走了!但是元哥你或者要怀疑我吧!有时我 扮得自己如一朵醉人的玫瑰,我唱歌我跳舞……这些,这些,岂不都可以使你伤心吗?但是元哥这只是骗人自骗的把戏呵!盛宴散后,歌舞歇时,我依然是含着泪抚摸着刻骨的伤痕呢,唉,元哥你知道吗?聪明的灵魂!

三月十六日  今天下午我正想出去看文生,忽然见邮差站在我的门口,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看道:

纫菁!

你既是知道你的命运是由你自己造成的,那你为什么不造一个比较更好的命运呢,为什么把自己永远沉在悲哀的海里呢?……我以为一个人,既是已经作了人,就应当时时想作人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问了:究竟什么是人应当作的事情呢?这自然又是很费讨论的一个问题,况且处在现在一切都无准则的年头,应当作什么事就更难说了。不过我觉得我们总当抱定一个宗旨,就是不管作什么事,都用很充分的兴趣去作,生活也应当很兴趣的去生活,如此也许要比较有意义些。

昨晚我送你回家以后,我脑子里一直深印着你那悲惨的印象————你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满头是汗,眼泪不住的流,站又站不着,坐又坐不稳,躺在藤椅上,真仿佛害大病的神气,我真不知怎样才好,纫菁!你太忍心的摧残自己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狂饮,借酒浇愁吗?而我不敢相信你的深愁是酒可以浇掉的————并且你每喝酒每次总要流泪的,唉!纫菁!那么你的狂饮,是想糟蹋自己吗?那犯得着吗?纫菁!我并不是捧你,以你的能力,的确很能作点有益社会国家的事,不但应当为自己谋出路,更当为一切众生谋出路。我们 谈过几次话,我深知道你也并不是这样想,不过你总打不破已往的牢愁,所以我唯一的希望你,不要回顾过去的种种,而努力未来的种种,纫菁!你能允许我吗?

我看完了剑尘的信,我感激他待我的忠诚,我欣羡他有过人的魄力,但是我也发愁我自己的怯弱,唉!我将怎样措置我这不安定的心呢!

三月二十日  日记又放下几天不记了,原因是这几天没有心情,其实有的时候也真无事可记。你想吧!世界上那一个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生活着————吃饭睡觉跑街反正是这一套————自然我有的时候是为了懒呢。

自从那次在便宜坊喝醉了以后,三四天以来头痛,腰酸,公事房也三四天没去。唉!这种颓唐的心身真不知怎样了局。但是仔细的想一想又似乎用不着叹气,就这样一直到死也何尝不是大解脱呢,总之解脱就是了,管他别的呢!

近来不知道什么原故,我的思想紊乱极了,好像一匹没勒头的奔马,放开四只铁蹄上天入地的飞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有时感到凄凉,但也不愿去找朋友谈,有时他们来看我,我又觉得讨厌。唉!可怜的心情呵!

下午被剑尘邀去逛公园,我们坐在河池畔,看那护城河的碧波绿漪,我又不免叹气,剑尘很反对我这样态度。本来我有时也觉得这种多愁善感是无聊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从古到今是展露着缺憾的,如果不能自骗,不能扎挣,就干脆死了也罢;如果不死呢,就应当找出头绪————这些理智的话,也曾在我的脑里涌现过,并且我遇见和我诉说牢愁的人,我也会这样的教训他一顿,不过到了我自己身上,那就 很难说了。

今天剑尘很劝了我许多话,他希望我打开一切的束缚,去作一番伟大的事业,他的态度诚恳极了,我不能说没受感动,并且我也相信国家是需用人才的时候,不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处处都得人才————说到我呢,虽是自己觉得很渺小,但我也没看见比我更伟大的,如果我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也许就立刻变成伟大了。

我们没有系统的谈了许多话,虽然得不到结论,然而我心里似乎痛快点了。回家时已经是沿路的电灯和天上的群星争耀了。

三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从公事房回来后,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树枝已经发青了,地上的枯草也长了绿芽,人间已有了春意,西方的斜辉正射在墙角上,那枯黄的爬山虎,尚缀着一两张深黄色的残叶,在斜辉中闪光。晚霞一片娇红,衬着淡蓝色的天衣,如晚浴美女。

我的心————久已凝冷的心,发出异样的呼声,自然,这只有我自己明白……唉……我真没想到我竟是如此懦弱,我看见我胸膛中的心房在颤动,我的彷徨于这含有诱惑的春光中。

燕子已经归来,而丁香还不曾结蕊,桃枝也只有微红的蓓蕾,蛰虫依然僵伏,但温风已吹绉了一池春水。我怯弱的心池也起了波浪。

独自坐在这寂寞的庭院里,听自己的心声哀诉,这惆怅、烦恼真无法摆布,无情无绪走进卧房,披上一件银灰色的夹大衣,信步踱进公园的后门,在红桥畔,看了许久的御河碧漪,便沿着马路来到半山亭,独自倚住木栏看流霞紫气,抬头忽见紫藤架下,一双人影,那个穿黑衣服的女郎很像星痕正低着头看书呢,在星痕的左边坐着一个少年,那脸的轮廓似乎在那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我正对着他们出神呢,星痕已经看见我了,她含笑向我招手,我连忙下去,他们也迎了来,星痕说: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笑道:“本没打算逛公园,一人坐在家里闷极了,不自觉地便从后门来了————这自然是我家离公园太近的缘故。”星痕笑了笑又指着那个少年说道:“你们会过吗?”我正在犹疑,只听那少年说道:“见过见过,上次你请客,我们不是在一桌吃饭吗?”我听了这话陡然记起来了,原来他正是星痕的好友致一,新近我很听见人们对他俩的谈论,说是他俩的交情已经很深了,我想到这里又不禁把致一仔细打量一般,见他长欣的身材,很白净的脸皮,神气还不俗,不过很年轻,好像比星痕小很多。

我们来到御河的松林下坐着,致一去买糖果请我们吃,我就悄悄的向星痕道:“那孩子还不错————人们的话也许不是无原因吧?”星痕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变了神色冷笑道:“别人怀疑我罢了!你怎么也这样说,我的心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的心早已随飞鸿埋葬了……”自然我也相信星痕不至于这样容易改变她的信念,不过爱情这东西有时候也真难说,并且我细察星痕的举动,有时候迷醉得不能自拔,所以我当时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我只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完了。恰好致一买了东西回来,我们饱餐后又兜了一个圈子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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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凡。少年天生至尊神脉,众星捧月,造化天定,注定称雄一方,却因一颗善心坠落凡尘。滔天怨气无意间激活神魔令,得神界无上魔主传承造化,狻猊,真犼,神凰,饕餮……十二大太古凶兽真血淬体。天骄浴血重生,炼就一颗铁石心,誓要杀尽不义徒!我有丹心一颗,奈何良善成祸;便化那人间修罗,问世间情义斤两、道理几何?神已无能为力,魔将普度众生!
三寸寒芒
主母和离半年,渣夫全家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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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两年,皇室宗亲的夫君战场凯旋归来,执意要抬平妻过门。 而她作为新婚夜就独守空房的正派主母,已然成了一个被嫌弃的摆设品。 一怒之下,她主动和离了! 离去时,那个渣男夫君还骂她不识抬举, 再相见,她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摇身成了相府千金。 此刻,皇室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不顾世俗下聘了!还要她成为整个王朝最尊贵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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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狱长大人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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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流】+【群像】+【无敌流】+【异能觉醒】+【党争文】刚刚分手校花就和我表白,还要来我家过夜?这泼天的桃花运真的让我给赶上了?救命!这个校花居然是个怪物,还要掏我的心窝子!被神秘组织的少女救下的姜槐只有七天时间来证明自己没有被怪物感染。七天之后,要么成为觉醒者被组织接纳,要么成为感染者被狩猎。但姜槐却走出了第三条路,既没有成为感染者,也没有成为觉醒者,而是成为了更加强大的兽,还是深渊级的帝王
黄泉隼
流放路上,王爷哭着被扒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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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空间+神医+女强+爽文+甜宠+马甲] 异能特工颜如玉一觉睡到古代,还要去替嫁! 更要命的是,花轿还没落地,夫家就要被抄家流放。 颜如玉发现她失踪的丈夫竟然是祖上的恩人,以她的暴脾气,岂能看恩人被羞辱? 抄家是吗? 好,所有物资都收进空间! 断绝父女关系是吗? 好,断绝书由我写!将来你们要跪着求我! 流放路上暗害是吗? 好,给你们挖坑,来一个埋一个! 白莲花爱哭装柔弱是吗? 好,拳拳到肉,
佚名
战神崛起叶无缺玉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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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无缺,本来天资绝世,惊才绝艳,但为了身世之谜甘愿寂灭,装成废物凝练斗战圣法本源,整整十年!如今十年期满,真龙归来!一条碾压无数奇才鬼才、打爆各种王体神体、生撕诸天神话令万界颤抖的无敌之路至此展开!“你说你资质无敌?悟性逆天?血脉高贵?”“抱歉,那要分和谁比,和我比,你会哭的。”战神崛起,一路狂飙!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