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护身符
杨恒看着小夜百感交集,微笑道:“你送我的护身符,原是大师的家传之物。”
杨恒苦笑道:“我亲耳听见她当面答应了厉青原的求婚。只是当时她并未察觉到我就在一旁。说起来我那天做得也有点儿过火,毕竟半年多音讯全无,谁都当我凶多吉少,我不该怪她。”
小夜羞红了脸,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鹧鸪天的话像是颗钉子般扎进杨恒心里,他一声不响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一股酒气直冲脑际,耳朵嗡嗡发响,但觉胸口豪情满溢,叫道:“还有谁,一块儿来干了!”
明灯大师摇摇晃晃站起身,还不忘把一坛酒抱到怀里,走过杨恒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传音入密道:“用心听,耳朵会骗人。”
鹧鸪天一呆,“咚”地放下酒碗叫道:“好,果然还是那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严崇山!我还怕你当了和尚学会谦让了——来,咱们换酒坛子喝!”提了两坛酒上桌砰砰拍开封泥,与明灯大师一人一坛对着干了。
“小夜!”明灯大师悲喜交集,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呼唤道:“好孩子,好孩子,佛祖垂怜,教我终于找见了你!”
赫连豪感慨道:“想想人生的际遇真是他奶奶的奇妙。你和明灯大师数日前还在昆仑阁外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我们兄弟呢,也跟杨贤侄狠斗过一场。如今居然又坐在一张桌子边喝酒吃饭,聊天骂娘。”
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惟独小夜对着一群桀骜不驯的灭照宫首脑人物有些局促,又担心明灯大师真会和这伙儿人拼酒,不醉不休。
杨惟俨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忽地露出一缕笑意道:“你说出来了,那便不算腹诽。”将酒碗往桌上一推,说道:“南泰和杨恒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鹧鸪天不以为意道:“咱们哥儿几个早想来了,却怕打扰你养伤,好不容易忍到今天。方才听说小杨恒回来了,我和老尹一商量,叫上一帮老兄弟便直奔这儿。一是恭贺你们父子团圆,二来也是借你老弟的一方宝地热闹热闹。”
杨恒摸摸脑袋,问道:“你送给我的那道护身符是从哪儿来的?”
想得正入神之际,忽听司徒照道:“小杨恒,那日你单骑闯关,一剑拍断老夫小腿的招式可妙得紧啊,不愧是老严的得意传人。你不会记恨我那一棒吧?老夫自罚三碗,你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啊。”说罢连干三碗,又倒满了酒送到杨恒面前。
明灯大师缓缓道:“当年霜儿亲眼看到我抛妻弃女,绝情而去;也亲耳听到她的娘亲如何苦苦挽留,我却置若罔闻。因此恨我入骨,又哪里晓得其中隐情?哪里晓得贫僧心头之痛实不下于被人千刀万剐?真源,有时候眼睛会骗人,耳朵也一样。”
明灯大师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涩声道:“这是后来粘上去的,当时却没想到这些,只感到天塌地陷,恨不能抹脖子。我搜肠刮肚,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与谁结下这般仇怨,以至于要用如此阴损的手段。我在洞里住了五天,伤势渐渐好转,心情也稍稍平复,可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出现。”
杨惟俨这才开口问道:“你是空照大师的关门弟子?”
杨恒吃惊道:“如此说来,小夜有可能是您的——亲生女儿?”
杨恒心神剧震,久久说不出话来,翻来覆去地想道:“莫非我误会了颂霜?可、可她分明说‘好’!难不成这里头会另有隐情?”再回想太素阁前的一幕,石颂霜的言行举止亦不似另有新欢的模样,自己当时妒火攻心,一意往坏处想,全然没有留意其他。登时脑海里嗡嗡乱成一团。
明灯大师皱眉道:“你果真听到她亲口答应了厉青原的求婚?”
尹自奇和鹧鸪天等人交换了个眼神,问杨南泰道:“等伤好了,你有何打算?”
杨恒自不晓得小夜心里已动了偌多念头,说道:“大师,你伤势未愈,不如再等上两天。”更想道:“就算云岩宗饶他,我可不饶!”
明灯大师本也不是拘泥之人,闻言笑道:“碗怎么行,换坛子来!”
鹧鸪天哈哈一笑,朝明灯大师端起酒道:“老严,那日咱们各为其主,没啥好说的。可兄弟一直没忘,三十多年前咱们在哀牢山并肩血战,从天黑杀到天亮,硬是拔了天南四凶的老巢。最后打开酒窖,又从天亮喝到天黑,害得我十几天里见到酒坛就想吐!来,咱们久别重逢,是不是也该干上一碗?”
小夜见杨恒脸庞泛红,忙劝道:“阿恒,你酒量小,还是少喝些的好。”
明灯大师摆摆手,定了定神道:“贫僧没事——我们说到哪儿了?嗯,我醒来时发觉自己被人救了,可洞里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突然我感觉一股剧痛从身下传来,伸手一摸,你猜怎么了?”
杨恒默然,这才醒悟到为什么明灯大师宁可遭受石颂霜的误解仇恨,甚而被亲生女儿在胸口上插一刀,却始终不作任何辩解。因为他曾经经受的痛苦与羞辱实已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我本打算一死了之,总也好过作个……怪物。可终究放不下霜儿母女,到底还是放弃了自尽的念头。”明灯大师继续道:“但我又有何颜面再面对她们?更不敢将这奇耻大辱说出来。最终,我选择了离家出走,四处找寻那个害我一生的仇人。然而任我如何查访,都寻找不到一丝端倪。我没有见过那人的模样,甚至不晓得打我一掌,救我一命,害我一生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杨恒闻声望去,只见湖那边来人一大群人。先是鹧鸪天、尹自奇、马罴劲、赫连兄弟这些老熟人,后头还有好几个面孔陌生叫不上名字的灭照宫豪雄,手里要么拎酒要么提盒,敢情缺什么就来什么。
杨恒三下五除二将衣衫穿好,风也似地奔向竹庐,呼喊道:“小夜、小夜——”
明灯大师将衣物放在一块平整的方石上,悠悠道:“难得你肯告诉我。其实那天你和霜儿在太素阁外闹翻的事,早已在灭照宫传开。和尚我心里还在犯嘀咕,你这几日不见人影,是不是去找她了?”
尹自奇正说在兴头上,只当马罴劲担心自己会说恼了杨南泰,径自不理,继续道:“不就认个错,给老宫主一个台阶下嘛。唉,老宫主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突然他终于察觉到众人的神色都已不对劲,正往自己的背后望去。
“恐怕他们现在最关切的便是空照大师遇害的公案了。”赫连杰看了眼明灯大师,接着道:“盛霸禅虽被杨贤侄打断了双臂,可云岩宗岂能善罢甘休?”
杨恒摇摇头,明灯大师惨然一笑,低声道:“空了……”
杨恒“啊”地失声惊呼,手脚一时冰凉,呆呆地看着明灯大师。
杨恒没想到司徒照会找上自己,还当着众人向他敬酒赔罪,哪里还会再记着那点儿芥蒂?抬手将酒干了,一股辛辣的热流从喉咙顺流直下,顿感胃都烧了起来。
鹧鸪天在战阵之上大杀四方神威凛凛,此刻竟不敢与杨惟俨的视线接触,回答道:“属下酒喝多了,可有些话也是不吐不快!”
明灯大师望着湖水沉默须臾,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原因?”
众人一时沉寂了下来,尹自奇喝了口闷酒道:“这一战咱们灭照宫着实走了不少人啊,还有许多兄弟现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呢。好在经此一劫,三五年里四大名门是不会有闲心卷土重来啦。”
马罴劲苦笑了声道:“是啊,说不准这桌上的人哪天又会打起来。”
忽然肩膀一暖,被只大手有力按住。杨恒眨了眨发酸的眼睛,转过头来就见杨南泰默默无语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两人相视良久,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南泰放下酒坛,沉声道:“你们来喝酒聊天,我欢迎;要是来说这事儿,便到此为止。”朝尹自奇一举酒碗道:“来,干了!”
众人哄然喝彩,尹自奇拿起酒碗说道:“南泰,我也得敬你三碗。那晚若不是你们父子俩神兵天降,我老尹只怕要去喝阎王爷的接风酒了。”
小夜瞧着欲言又止的杨恒,噗哧一笑道:“你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一伙儿人拥进竹庐,在桌边挤得满满当当,将带来的酒肉菜肴摆放妥当。
他滔滔不绝地正要往下说,身旁的马罴劲面带惊慌悄悄在桌下一扯衣袖。
尹自奇赶忙将鹧鸪天挡到身后,防他再胡言乱语,向杨惟俨躬身道:“老宫主,鹧鸪堂主确实醉了。等酒醒了,属下定陪他来向老宫主谢罪。”
明灯大师的心绪激动难以言语,潸然泪落道:“是真的。苦了你,孩子!”
杨恒如梦初醒,沉声道:“大师,您和我爹爹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杨南泰黑黝黝的脸膛上沉静逾恒,没有透露出半分内心的变化,只淡然道:“好,我喝!”端起桌上斟满的一碗烈酒,仰脖一饮而尽。
小夜不知所措,闪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杨恒,尚不明白明灯大师为何失态。
杨恒听到“父子团圆”这几个字,不由得悄然向杨南泰看去。
杨恒听得大感痛快,要不是被杨南泰的眼神制止,早忍不住要大声喝彩了。
赫连杰凑趣道:“小姑娘,你若担心杨恒,不妨代他喝了这碗酒如何?”
杨恒站在杨南泰身后,笑嘻嘻瞧着这群刚从死人堆里打滚回来的灭照宫豪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未必吧?”马罴劲道:“谁晓得明水那老和尚会不会‘顾全大局’,把这事按下?说不定啊,他们压根不信小夜姑娘所言。”总算顾忌明灯大师就坐在身边,没把“老贼秃”这三个字带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