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诉肺腑
前方火把次第燃亮,一间小小的密室内,地上血迹喷溅,一人手持屠刀,背部鲜血淋漓,一人手持八寸长匕首,胸腹中刀,腿部伤口血肉外翻。
二人握着对方的命门,眼见得气若游丝,却均不肯松懈勉力僵持。
丰趣艰难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爹”,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瘫跪于地,浑身发抖。
李格非挥挥手:“去,别让人死了。”
李敢上前分开二人,吩咐左右拿下,各喂了一颗参丹续命,意外发现另一人竟是周家巷口的屠夫,不由得微微讶异。
丰鸿伤口被护卫粗暴碾过,仅仅皱了下眉头,看到李格非以及身后的丰趣,反应竟十分平静:“殿下今日贵脚踏贱地,不意在此相见,恕下官有伤在身,招待不周,无法行礼了……”
李格非亦十分客气,把玩着丰鸿的匕首:“丰府台何须此言?此行多亏令公子,不然,倒去哪里碰巧救下丰府台的性命呐?”
丰鸿看也不看自己儿子一眼,勉强挤出一丝歉意的笑来:“殿下见笑,这逆子被我娇纵坏了,天天只知招猫逗狗,府中事物一概不闻不问。殿下可要狠狠教训他一顿,让这孽畜长长记性。”
李格非状似为难:“这可难倒我了,令郎乃至纯至善之人,未做下大奸大恶之事,何苦吃什么教训?本王倒是想保他做富贵闲人,却不知陈阁老那厢愿不愿意松松手呐?”
丰鸿微微闭了闭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藏身于此,布下障眼法,做出出逃的假象,妄图引开殿下的视线,等殿下手下眼线四散寻人,我再伺机带着我儿远走高飞,却不料,这一切谋划,未能瞒得过殿下的法眼,阴差阳错我儿又引殿下来此,我深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可怜我儿年幼失恃,又将少年失怙……”
李格非耐心告罄,皱起眉头用匕首敲了敲烛台:“什么十方韵广成韵说的跟唱的似的,本王从小最讨厌这一套!磨磨唧唧的烦死了!来人,把那小子给我提过来宰了!”
文友忙按下左右:“殿下息怒!丰府台,您是聪明人,俗话说,将虾儿钓鳖,见兔子放鹰,我们也不妨开门见山。令公子尚年少,未来可期,为人父者,自是要为儿子多做打算,丰府台,您说是也不是?”
丰鸿料定今日已成死局,若自己咬死不说,京中那边也必不会放过儿子,唯有放手一搏,说不定能扳倒那位,儿子只会一时凶险,后半生可安枕无忧,毕竟眼前这位主子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辗转寻思已定,便吃力地靠在墙上,红了眼眶,咽下喉头腥甜,凝视李格非良久,脸上神色莫名:“恕下官说句僭越的话,殿下眉眼其实像足了先帝,只是殿下少年锐气,先帝多年修道,性情内敛,难免不喜,于是存了几分磋磨的之心……”
李格非撩袍在护卫搬来的箱笼上坐下,只留下文友与李敢在旁,冷哼一声:“你属实僭越了,允你多活片刻,可不是听你拉家常的。”
丰鸿轻咳一声:“殿下恕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先帝如何避不上朝,陈阁老又如何掌权这么多年,旁人不知,我却略知一二。今日自当为殿下答疑解惑,以表寸心。”
李格非皱了皱眉,不置可否,文友示意丰鸿继续。
“我当年三甲榜上有名,又粗通武艺,常以辛稼轩自居,自以为春风得意,可同榜其他人,早已有了差事,唯独我蹉跎数月难觅实缺。
我猜自己毫无背景,又不曾对大僚通家有所干谒,所以才挑不到好去处。但我囊箧萧条,实是拖不起了,于是我写了诗文,候在时任吏部尚书,如今陈阁老的散值路上。
陈阁老果然乃礼贤下士之人,听我禀明来意后,并未如他人般嘴脸难看,反而将我好生安置在府中,夸我文武双全,必有出头之日,我心中不胜感激,暗发宏愿,如有起势之日,必效犬马以遗阁老。
又过月余光景,陈阁老嘱咐我换了朝服,说带我进宫面圣,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料进了宫,陛下一个字也未曾与我说过,叫起之后亦不敢抬头,只是隔帘略站了站就叫家去。
我心中忐忑,以为前途无望,陈阁老却似成竹在胸,言我有富贵之相,且静待时机。
很快宫中有旨意下,封我为监修,随诸位总裁在宫中编修《韵府》,虽与我期待大相径庭,但又不忍拂了陈阁老的面子。
宫中修书一修就是大半年过去,整日咬文嚼字,又条条框框甚多,过得实是憋屈,终于有次休沐,我未曾归家,独自在修书阁中以笔为刃,耍了一套家传的枪法,正舞的兴起,一人身着道袍在旁叫好,而后揉身上前与我拆招。
我观他眉目朗朗,身法飘逸,心下先生三分赞赏,拆了百余招难分伯仲,收势之后我俩相视大笑,只觉恰逢知己,快意生平。
那之后匆匆数月,他时常趁无人时来找我,日子不再枯燥,我与他月下醉饮,互诉愁肠,他不说他是谁,我只当他是个小道士,但我心中隐隐觉得他并非凡人,能在宫中自由行走且可支开众人的唯有一人。
他十岁登基,年少掌权,改革吏治,发妻早早去世,一个人驾驭群臣治理朝政,呼吸中都带着勾心斗角的味道,唯一可诉肺腑之人,兴许只有我这个无名小卒。
我看着他把控朝堂势力,与一众老臣新贵周旋不落下风,看着他为了天下苍生彻夜难眠,我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心疼,恨不能执笔为戈,提枪上马替他荡平前路。
我跟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初始不以为意,只淡淡的笑着问我,就现在你我兄弟二人朝夕相处不好么?后来提的次数多了,他未置可否,但眼神中越来越多的出现我初识他时的孤寂。
没过多久,一纸调令任我为顺天府推官,我大喜过望,兴冲冲去找他辞行,一连几天却都未曾等到他……”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李格非忍不住出声询问。
丰鸿顿了顿:“我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年是庆元十二年,陛下修道第三年,啊是了,当时钟妃娘娘承宠,第二年就有了小殿下,我也暗暗高兴,以为娘娘封后指日可待,谁知世事难料……”
文友适时递腔:“丰府台且拣些要紧的说说,体谅下吾等升斗小民,宫中秘辛实是有命听没命花啊!”
李格非冷哼一声,脸黑如锅底,并不接话。
丰鸿脸现苦笑,举起沾满鲜血的手:“殿下且恕罪,失血过多,颇有些头晕目眩,下官这就长话短说。”
“我在推官一职一呆就是七年,这期间陈阁老入内阁把持朝政青云直上,小殿下则在各方势力斡旋下分封南阳,而我在顺天府浸润官场夹缝求存。
顺天巡抚因与京兆尹有旧怨,欲迫害之,我同列皆缩项,惟我早辨是非,不甘好官受辱,按状依法为京兆尹洗清冤屈,我以区区从六品勇斗三品尊官,此事震动朝野,年底破例允我进宫述职,多年未见,他仍待我如初。
我俩秉烛夜谈,他笑我给他捅了个大篓子,我笑说这都是你给的底气,如若不成,你一定会来救我,他大笑而醉,说一定会满足我的心愿。
年关刚过,有旨意下,命我星夜赶往四川平叛,我激动万分,燎原火风枪从未生锈,亦到了它闪耀的时刻。
可当我率部赶赴战场的途中,监军太监提了个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告诫我要牢记圣恩,如今陛下的道馆迟迟未成,皆是因为京中无好木,闻道川贵百年巨木甚多,此诚建功立业之机也,若能多取巨木,圣上道馆有着落,此行可算圆满。
我自然严词拒绝,他讥笑,丰将军可知你得罪了多少人么?你带这一万军马来平十万贼寇,痴人说梦吗?他们就想让你在此战送命!圣上派我来点醒你,那是要千方百计要保你的命!刘家在四川扎根多年,战功卓绝,岂会被小小反贼困扰?倒是你,一点兵法也不懂,现成的功劳不捡,倒要去玩命。
我无奈之下,只好听了他的话,分派五成兵力速去寻巨木,又收到刘老将军要求夹击的密令心急如焚,监军太监只不紧不慢说,急什么?等两败俱伤之时,就是你扬名立万之时,届时荡平贼寇,川军也元气大伤,只能牢牢依附陛下,你又为陛下解决了修观的心腹大事,一石三鸟,咱二位,擎等着青云直上喽!
后续果然如其所料,反贼被一举歼灭,刘家主力折损大半,道馆拔地而起,我被封镇南大将军,但因被流矢射伤脚踝,养伤大半年,无法再从军,陈阁老亦对我照顾有加,为我后半生谋划。
他说陛下有桩心事无人可解,那帮腐儒盯着陛下的私库不放,前些年,祈年殿被雷劈中,陛下想重新修整一番,言官清流却冠冕堂皇说百姓贫苦,国库亏空,实不宜大兴土木,陛下早不耐烦,堂堂一国之君,为自己修个院子,倒有多方掣肘,简直倒反天罡。
他说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南阳府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多年假报匪患骗取朝廷拨款,陛下的意思,将这些人不声不响处理了,换成自己人,继续来做此事。你这条命是陛下费尽心思保下来的,你为他分忧不是理所应当?”
“啪啪”,李格非立起掌来鼓了两声:“好一个皂角大师,洗的真干净呐。”
丰鸿勉强撑起眼皮看向李格非,只见他似笑非笑,神情淹没在微弱的灯火间,明明灭灭,看不清楚。
丰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殿下自是心存疑虑,但那陈阁老历经数次弹劾屹立不倒,六年前清流掌握铁证却被他弃车保帅,将长子陈容推出来顶罪,自己反倒落了个大义灭亲的美名,无非是先帝保他!
经此一事,朝堂大洗牌,沈政和被贬,彭玉抄家,王慈入阁,再无人敢置喙陈阁老。他手眼通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此刻我丰府之外,又焉知没有他陈文恕的暗桩?咳咳咳……”
丰鸿嘴角涌出一大口黑红的血,努力将头上束发簪子拔下,头部旋开,露出一枚小小钥匙式样,李敢上前收了,呈与李格非。
丰鸿将藏匿之地告知:“我今日将前尘往事和盘托出,也将陈阁老与朝臣诸般往来证物交于殿下,另附南阳城内细作名册,万望殿下饶我儿一命,他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不会,对殿下毫无威胁……”
李格非收了簪子,看也不看丰鸿一眼,抬脚便走,丰鸿在后用尽全身力气坐起,两行清泪不由落下:“求殿下!”
李格非本已走出丈余,复又折返回来,蹲下身看着丰鸿的眼睛:“早觉丰府台丰神俊朗,好叫丰府台得知,你其实与先皇后十分相像。当年你三甲中榜,陈文恕早已留意你,你授官不顺求到他门下,都是他陈文恕的手笔呀,至于后边你所谓的情深义重,呸!不过是他登天之梯罢了!你变成了丰跛子,被先皇厌弃,不过是看你还有几分利用价值,才做了几天先皇的摇钱树。他当年发疯,卧榻之上从不缺你这样自命不凡之人,他三言两语哄得你晕头转向,殊不知让我听来只有恶心!恶心!”
李格非站起身来极速吸了两大口气平复了下呼吸,方才懒洋洋说了句:“你所求之事,准了。”
丰鸿目眦尽裂,满眼不可置信,慢慢靠向墙壁,气若游丝吐出最后一句:“嗣卿……误我……”
与此同时,一直跪在外侧神情呆滞只会机械地默念“杀了我”的丰趣,在听到一声沉闷的屠刀入肉的声音之后,抖了两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