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56章 腊月廿三45
“邵先生有何吩咐?”俞杰话茬接得极快,只盼着能快些翻过当前的窘境。
“吩咐不敢当。邵某只是想请问一下俞千总,对吏部尚书府车驾的真假可有怀疑?要不要再确认确认?”
俞杰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连连摆手摇头:“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既如此,那便烦请俞千总开门放行。”
俞杰正欲下令,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化作一脸装出来的难色,目光落在两架马车上,再配上一副装出来的欲言又止。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温和而不失威势的话声自邵曦所驾的马车内传出,话音未落厚实的车帘被掀起半面,下来一名漂亮的跟个姑娘似的少年郎,而后是一名冷酷的像块冰坨子的少年郎。
俞杰一愣,两名少年看着虽有不凡处,可又如何讲得出那种受过岁月沉淀的腔调?
正自纳罕间,车上又下来两人。
一名身形魁伟、豪气干云的壮年男子,不需刻意为之,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骇得一干兵将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心下暗赞一声:“好一条大汉!”
另一名中年男子则举止瑟缩、目光游弋,很难不让人产生轻忽之心,很难不让恶人产生欺辱邪念。况且一条大好的英雄汉就立在他身边,相形之下,更显鄙陋。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俞千总尽管照章办差,老夫等人自会全力配合。”依旧是温和而不失威势的腔调,一只清瘦的手掌扶着门框,一张清癯而沉凝、略显苍老又不失精气的面孔自车帘后探出。
俞杰以下,人人色变,一种有别面对酆于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当他们看清马车上吏部尚书府的徽识时,最先想到的便是方献夫,也想到了方献夫本人大面就在马车内,因为除了方献夫,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让邵曦和年旧做车夫?只是他们当时满脑子都被恶心人的恶趣味占据,想到了却又用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心态鬼使神差的就给忽视了。他们的这种心理模式说起来拗口,感觉很奇怪,缺乏逻辑,甚至缺乏最基本的智慧,其实这样的心理模式在日常生活当中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很多人身上。
眼看着方献夫半个身子已在车帘外,分明是要下车受检,俞杰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说道:“不……可、不……可!”自觉失态过甚,干咳一声,稳了稳心神,续道:“方尚书这可折煞卑职了!借卑职一百个胆也不敢让方尚书下车受检!”
年旧冷声道:“汝不过区区一介微末小吏,自然不配老师纡尊降贵下车受检!老师屈抑下车,敬的是天子和朝廷,为的是国法和礼数!”
“是是是,年先生说的是!”俞杰是一个爱观察好揣摩的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只是他在观察和揣摩方面的能力并不如何了得,很多时候无法做到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所以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成也此习惯,败也此习惯。他诚惶诚恐的劝阻并未改变方献夫的原意,就在他躬身叠腰间,方献夫面带恰到好处地笑意已稳步下车。
车上车下,寥寥数步,却是一道界线。双方同踩一片方寸之地,纵使方献夫生性内敛,气态随和,可无形中散发出的那股子久居上位者的威势,压得一众守门兵将手足无措、忐忑不安。俞杰作为这群人的领头者,更是首当其冲,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方才的恶趣味是多么的拙劣和可笑。不过他也不算太失败,至少还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愚蠢和可笑,总好过始终浑然不知者。在他们的认知中,以方献夫的身份地位,不拿正眼看人才是理所应当的,露个脸就算天大的配合了。上官放低身段的情况不算少见,可把身段放得这般低的,那便稀奇了。稀奇即反常,反常必有妖,何为妖,猜不到,心惴惴。
反常未必有妖,正常或许有坑。
方献夫猜到朱厚熜责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旁人眼中不尴不尬的处境,于他而言,却是自得其乐,真真是安枕无忧。非常时期,同漩涡中心的朝堂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闻人诠的事情一出,方献夫便再无法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了,尽管料定短时间内闻人诠不会有事。还是因为非常时期,明浪滔滔,暗潮汹汹,若是因为城门受检这等小事而落人口实,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扩大不尴不尬的处境,从而影响到向闻人诠伸出援助之手。宦海沉浮数十载,无论是关键时刻,还是平常时候,他从未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出过纰漏。
当俞杰还在为此惴惴不安苦心揣度之时,方献夫亲手递上了随身印信,又让他大吃一惊,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方大人本尊在此,印信再真难道还能真的过本尊去?”
方献夫道:“法度规章不可违,俞千总照章办差即可。”
俞杰想接而不敢接,总觉得有什么不妥,急中生智,想到尚未对上官见礼,大大补上了一个迟来的礼数,看着有些滑稽,倒也算是化解了尴尬。
另一辆马车上的人也都悉数下了车,接受查检。
演戏的习惯养成了,是很难改过来的,俞杰带着数名兵士从头到尾都摆着一副半真半假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状,自认为表演的足够到位,但在方献夫眼中表演的痕迹依然很明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盘查的认真程度,对车中众人一一确认身份,并登记造册,熟练且细致,类似的情形他们不知道做过多少次。
一番盘查下来,一惊再惊,当真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话,能和方献夫同车共行之人,果然不是普通人。贝七华自不必多说,京师第一名媛、女中先生;识得酆于的人不算多,听过他名头的人绝不少,而且是如雷贯耳;杭苇之名头没酆于那么大,可那通身的气派,便不敢叫人小觑了去;姊弟三人小小年纪,衣着普通,身处重臣英豪之间,自身风采不夺,既有明确的身份证明,又与方献夫以伯侄相称,找不出任何留难的由头;唯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便是王兴业,俞杰尚不及装出左右为难的样子,酆于便出示了顺天府尹亲笔签章的通行文书,倒是让俞杰省下了一番功夫。
查完了人再查车,概无异常,皆大欢喜,最欢喜的还是俞杰。查出朝廷重臣有异常祸大于福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有道是恩威并施,方献夫的身段放得足够低,从头到尾挑不出半点毛病,但该立的威还是要立的,只见他左脚踩上马车踏凳,右脚并未跟上,仍旧踩在地上,淡淡喊道:“俞千总。”
俞杰愣了愣,方献夫的气态腔调与之前并无太大变化,可他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战战兢兢应道:“卑职在,方大人有何吩咐?”
方献夫这才回头正视俞杰,明明神情平和依旧,俞杰却只觉背脊生寒。方献夫道:“方才老夫的学生有句话倒是没说错……”故作停顿,俞杰额角已有冷汗渗出,“崇文门守门千总一职干系重大,眼力太差了可不行。”
扑通一声,俞杰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张了张嘴,心念一转,堪堪刹住自认错误的话头,他既没有揽责的习惯,也没有揽责的勇气,害怕直承己过反而会授人以柄,改口道:“都是手底下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方大人!”朝身后吆喝道:“你们几个还不快……”
“俞千总。”
“卑职在!”
“手底下的人行事不妥,直属上官总是难辞其咎的。”方献夫给足了余地,用的是“行事不妥”四字,只是俞杰兀自不愿直承己过。
方献夫再不多言,径自回到车上。
邵曦很好地掩饰住心中的不屑,客气说道:“烦请俞千总开门放行。”
俞杰这才回过神,振臂一挥、张口一呼,毫无平时的气势。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两架马车一前一后过门入城。
先前被推出来顶缸的两名兵士偷乜暗自在原地凌乱的俞杰,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自此俞杰忐忑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几个月后他依然安稳地坐在守门千总的位置上,这才渐渐把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放回肚子里。能为一件事情忐忑好几个月,俞杰也算是个有毅力的人,毕竟有太多的人即便面对生死攸关的事情,也没毅力去忐忑几个月。
马车入城行了一段路,临近岔路口,邵曦隔着车帘恭敬问道:“老师,可是直接回府?”
方献夫想了想,道:“先送仁先生回汇缘楼。”
邵曦欲言又止,点头道:“是。”
汇缘楼前,方献夫亲自下车相送,作揖道:“多谢仁先生对三位小侄的照拂,这份恩情老夫记下了。”
能得到吏部尚书这句话,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会激动不已、受宠若惊。贝七华则是那少数人,笑容礼貌、优雅且淡定,不折不扣地还了一礼,道:“方尚书言重了,妾身不过来回坐了趟车,一同吃了顿酒,什么都没做,不敢告劳。”
“仁先生淡泊好义,泰而不骄,功成而弗居,老夫佩服。”
“妾身一介粗鄙妇人,当不起方尚书此等赞誉。既到小店,方尚书不如进去坐坐,吃杯清茶。”
“仁先生盛情老夫心领了,时候不早了,改日再来叨扰。”
“小店随时恭候方尚书大驾光临。”
早在回城路上杭苇之便向贝七华表达了住店之意,后者自然欣然欢迎,闻人徽音当时就在一旁,作别在即,颇为不舍地叫道:“杭姊姊。”
杭苇之一手抱着甄甜,一手亲昵地拍着闻人徽音的肩头,温言道:“傻妹子,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多的去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顿了顿,正色道:“但有难处,只消支会一声,姊姊定当竭力相助!”掷地有声,情真意切。
闻人徽音大为感动,心中暖暖的,眼中酸酸的,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这些天你们姊弟三人吃足了苦头,想来早已是身心具疲。有方大人替你们撑腰,大可踏实睡上一觉,好好养精蓄锐。”杭苇之如同对待甄甜一般,宠溺地刮了下闻人徽音的鼻头。
另一边,酆于对闻人怀、古今也说了一些相类似的话。
杭苇之同徐丽燕一战,耗损甚巨,酆于放心不下,跟着留下住店,他既留住,王兴业自也留下。
……
居庸关军事防御体系主要由四部分构成,由北至南最前哨是居庸外镇,即八达岭,又称北口,往南三十余里是上关城,也叫上关门,再往南八里为中关城,即居庸关城,乃整套防御体系的核心地带,最南端叫南口,即南关城。
恩和森奉阿勒坦之命,兴师动众率军南下的第一步便是攻克这座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