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三十九 【沉思录】星使的殇报
“她想象得比我厉害——我刚见薇若妮卡的时候,和勇气一点也沾不上边。遇到小乌茶之后,已经很少见到她慌张失措,大概鲜血不再能刺激到她分毫了。”
窗外呼来一阵声音,“不。”
她们依声音的方向一望而走,展开的纤长双臂落在她们的肩膀上。“早安,哪怕是相隔几日,我依旧想拥抱你们。”
“没事就好。”娜莎以面相抚她的胸前,“落入阿薇的怀抱之中是多么温暖啊!”
“这点伤不算什么。”罗艮蒂瓦小姐的脸色粉润白亮,心情也很爽朗,“考奈呢?”
“我,我……你早安。”人偶羞得说不出一句完整顺畅的话。
“我已经跟你们母亲说了,我们要往这附近一圈散步,自然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因此我准备了早餐。”薇若妮卡牵着她们的手,从走廊越过庭院,又把拉雅也招来一起行走。
之后她们直奔雾涅亚山散步,指着上方的云彩,公爵小姐的音色也再高窕些,“墨利乌斯在上,天色很好,今天看来不会再下雪了,仅仅凭经验判断,这几天估计会变暖些。我在路上也见过你们的父亲,除了问一声好之外,门店上也瞄了一眼,一百三十三(司尔勒)度,如果中午的话应该会跌到一百二十九度。”
“要是什么时候到一百一十度以上,天气才会比较舒服嘞。”娜莎还有些恍惚,“几点醒的?”
薇若妮卡甚至没有要打哈欠的意思,“平时不忙碌起床,也就日胄一时四分之三吧。”
“与我们差不多。”大小姐抖擞身子,才好让自己睁眼迎接新一日的太阳。
考奈薇特搬出两根手指摆否,“平时一般是日胄两点。”
“我一般是日胄一时醒。”拉雅也没完全打起精神,浅打一口哈欠,又过了一会,拉雅就如往日般机敏了。
“我这次请你们来散步,还有一件事要说。”薇若妮卡摆手示意,让大家靠头来谈,到山脚的地方,再往上走,有一颗树,离琉夏斯埋纪念物那一棵树要近一些,是一棵花楸树,冬日的积雪消融不少,留在土上还有薄薄的一层,如今她们就站在其上。
罗艮蒂瓦小姐难掩心中的难过,“洛那修斯特已经没有人偶师了。”
“怎么会……”拉雅哽咽地想要再确认一遍,“是门洛吗?”
“父亲前去天国的道路寻求安宁,灵魂已经不在,墨利乌斯认为时间已至。”
言语正是由星使而发的,考奈薇特的身高和他差不多,除了因为头发比他稍高一节,其高及于姑娘们的腰腹。他身穿白袍,外披两条白色绸带,绣金边与星辰纹路,而里衬大衣、马甲、马裤,成色可与夜空媲美。阿洛比斯的蓝灰瞳在整个人群中都是独有的存在,如傍晚太阳已经渐失于地平线下,但尚未让最后一丝光芒落入黑暗的统治范围,在夜幕中取其一片,正能得出这种颜色。
“令人沮丧的是,除了我的父亲,洛那修斯特,嘉勒街的杜罗伊[2]也不在了。从二月十四日开始,我将一切安顿以后,我就启程,往人偶协会游走,告知负责的人类之后,得知能联系上的人偶师数目大不如前。”阿洛比斯的话语和前月凌冽大雪般刺冷,若不识他的心态,不能感受只剩自己在世的孤独,其银线般的头发甚至并非原先的发色,是哀伤使得乌黑之间被如彗星般光亮冲刷的刷染的,“我知道这一切对你们都很沉重,我唯有把他记挂在心里,才偶能记住……彼此之间……”
“父亲……”拉雅不能忘却养父养育之恩,说不过几个字就开始猛地喘气,一手倒撑着干皱的树皮,每吞咽一次口水都感到遏在喉咙的情感引发的疼痛,“阿……阿洛比斯,这是真的吗?”
“对不起,我也不想承认,父亲大人的确去世了。”白袍人偶的说辞略带呜声,亦颤抖着向他们走来,直到从携带在身上的包里拿出讣告,那是人偶协会的证明,“我听闻拉兰诺斯的女儿有一个不是人的灵魂,如果她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未尝不算得不幸的消息。”
“知道死亡又会怎么样?”考奈惴惴不安。
“但愿不会被过不去的门槛而拖垮。”阿洛比斯转去安抚拉雅,“父亲大人不会怪你的,他说你在哪,你只要想起他,就算是探望过了。”
“不是这个意思。是最后一面。”女仆止不住眼泪。
“你没有怨他?”白袍人偶想起以前的事,越发感到遗憾,“哪怕是他让你去罗艮蒂瓦宅邸当佣人,你也没有怨他?”
“虽然很久……很久之前,我有跟他吵架。”流涕之时又想起自己的遇境,磨难和待遇再也不会比在罗艮蒂瓦宅邸做工时更差。
即便是这样,偶有回到门洛家里的时候,不修边幅的人偶师却没索要一分家用,离家的时候反而会在她的口袋里留两枚吕讷,如果处境相当难堪,拉雅右手边腰间口袋还会找到一枚弗兰朗。
“这算什么事嘛……”女仆哭的更大声了,感觉心里的梁柱断掉一根,她再走一步,若不是娜莎扶抻着她的臂膀,就要半跪下去,左手无处可放,似是要抹泪,又似是盖住前额,更像是要抓住什么,“我心里只有他一个父亲,唯一能找到的。”
薇若妮卡从后牵拉雅的手,“我记得先生知道我们挨打,又怕得罪我的继母,诉苦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家里的坛坛罐罐,记得放在书房的草药都是上好的药材做的,都来拿给我们用。约贝本想着要亲自敷药,后来脑袋一热,记起你和我年龄都差不多,仅是笑笑转身就走了。”
“后来请邻居玛格丽特阿姨替我们敷药,她真善心啊。”女仆哽咽声伴随着回忆连绵不绝,“哎,上帝知道父亲的勇敢,我终于理解他并非泛泛之辈,背后亦有脊梁骨。后来我们回去,阿洛比斯找到我们,说是要请我们看一出好戏。”
娜莎义愤填膺,听着直呲牙,“那个恶毒的妇人后来怎么了?”
“父亲大人说到底再差劲,也是男爵出身,先祖是蒂讷里伯爵马隆狄。”阿洛比斯倒是在悲伤之中找到一丝好笑的东西,听着又像是苦笑,“我们的好约贝——学的可是假魔法,确切地说就是用很多物料造就的障眼法,用磷粉造就的幽火恫吓阿尔芬妮,还请来森林的朋友。”
他嗯声拖长,若有所思,正靠在考奈薇特身边,期间又对视一眼,不露羞涩又藏不住猫腻,就像白鸽一对同时相邻落地,拍翼而散。阿洛比斯长舒一口气,想到就脱口而出:“近洛那修斯特郊外的森林有人饲养乌鸦,那人就连薇若妮卡的父亲也认识,是私交,一个很怪的猎人,祖上也是带德字(dèy),估计是封邑贵族吧。午夜时分,那些乌鸦遮天蔽月,停留在阿尔芬妮处的屋檐和窗户,他的指挥就好像学得巫术,技艺超群,那些乌鸦平日温顺得巧,当天晚上却尖叫起来,如魔鬼在地狱重回凡世的前奏。”
“好极了。”考奈听闻此处也露出喜颜,“那夫人害怕吗?”
“好问题,小姐,至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到她们忍受皮肉之苦了,我肯定窗户上面目狰狞的妇人面孔正是她。”白袍人偶不经意间也得意起来,摆弄手指都快咯不拢嘴,“磷火上的字也很直白——养女因不义的惩罚吃尽苦头,玻璃仑斯宫和地狱任选其一遣己报到。”
“这不够直白嘞。”紫衣人偶大手一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啊~还不够直白么?”阿洛比斯小手一摊,“既然是恫吓,话不能说的太满,要故弄玄虚。不过,这些话并非父亲大人空口说白话,因为那年他的确觐见陛下,大概就一月多。”
“父亲……是贵族?应该不是吧?”拉雅对养父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抱有怀疑的心态,“为什么我不知道?”
“看来头衔按顺位只能传给侄子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通报一声,父亲大人的儿子很早就死了,自甘平凡也是为了遮盖多年之痛,或许……我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阿洛比斯抚着拉雅的膝盖,语重心长的说:“难道没有思考过父亲大人递弗兰朗的含义吗?”
女仆俯下身子,如饱满且低垂的麦穗,“当时没想太多……”
“普通人未必随便能掏出大银板。他是次等院士,王室出俸禄养他,怎么可能没钱?”他说到这番话的时候还有些骄傲,又从怀里拿出裁剪到人类巴掌大小的手帕,递给女仆拭泪,“每月14弗兰朗底薪,发一篇研究得到科学院五人议认可,再之后进行私辩、公辩,最后公开发布成果。科学院会报销一切仪器消耗,并根据其论重要性,给予50到120弗兰朗的奖励。除此之外,陛下会因科学成果决定赏赐,一枚金狮鹫不在话下。”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罗艮蒂瓦小姐随众人往山脚挪步,离去的苦楚都咽在腹中,不经意间也怜起朋友,一抹眼角,随后轻咲,“落叶能看清终归逝去的道路,难以捉摸尽头之处,眨眼之间终点正在眼前,也只能望背再看一眼曾走之路。”
“我不敢妄言前去天国的道路是可预测的。”娜莎也跟着作笑,但顾着拉雅的心思并不敢将它延续下去,“将不幸的消息一同啃食,这就是陪伴的含义。”
“星使”茫然若失,正当他走在小姐们的最前方,知道有些会晤要落幕的时候,突然一转身姿,向她们俯身敬意之后,怕是要像脱缰的野马般弓步奔走。
考奈薇特不知哪来的念头,略加犹豫地问:
“阿洛比斯,你要往哪里去?”
他捎一句自己的念头:
“放心,我没地方可去。换言之——去哪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