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0003 - 顶头凤
方草地身着浆洗得边缘发白的旧军服,腰杆笔直地站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老厂房中,用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仔细察看着四周。如果只看身板和眼神,没人相信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太破了,唯一的优点就是大。——竹竿,你过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后生,应了一声便小跑着过来,活脱一根快速平移的竹竿。到得近前,他忽闪着标志性的又大又圆又鼓的金鱼眼等待指示。
“安排人把篷子搭在那边,朝南临窗那一面用两层厚塑料布包住,其余三面全挂上棉被。”方草地轻轻地抬起右臂,直直地指向厂房的西南角,“从墙根搭到第二个铁梁下,要能放下所有的铁架子,还得有来回过人、搬货的空儿。”
“西墙上也要挂棉被?那砖炉子和小屋门……”竹竿的金鱼眼立即就发现了老人的面色不善,赶忙往回找把,“炉子和门虽然碍事,都有办法让过去。”
“我刚才看了下了砖炉,炉膛碎了。找人和点胶泥重新套一个,用劈材燎干再把火生起来。”老人又看了看院里的一堆年轻人道,“你叫过来多少人?都是本村吗?”
“二十多人,都是咱村的,干这点活足够了。”竹竿随口应付一句,然后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问题道,“草地叔,这煤和被子……”
“煤就用院里的,棉被和塑料布去仓库拿。”
竹竿听完就是一个机灵,院里的煤堆是大队的,所谓的仓库带更是公社的。老爷子用起来居然面不改色,一副理所应当的架势,怪不得全公社都叫他方大炮,跟自己大姨刘神枪齐名。
“瞧你那点出息,出事我担着。”
丢下一句鄙夷的话,方草地大步走出了厂房。带起的风拂过竹竿的脸庞,令他感到丝丝凉意,呆立半晌后才咕哝道:“要不是去年谷雨出了那档子事,差点让小稚没回来,我才不怕你个小老头。”
方草地回到家一进屋,就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的老友——宋长福坐在桌旁,明显是在等他。
“老伙计来啦,帝都的事办完了?”两人有十多年的交情,彼此不当外人,说话也很随意。
“当天就完事了,多留了两三天才回来。”
方草地在他对面稳稳地坐下,顺手抓起一个荔枝皮色的暖壶,给老宋续满后也给自己也倒上:“你嫂子呢,怎么没陪着你说话?”
“嫂子听说我带羊肉来涮锅,就去收拾海带了,还说你那宝贝孙子最爱吃涮海带。”
“按小人儿(小男孩)的方法泡海带,还真是好吃。就是工序太多,费力叭嚓的。”
“泡个海带而己,工序能多到哪去,主要是加东西吧?”
“别想套我的话,想要秘方问我孙子去。”
“我可是福帮的管事,跺跺脚整个北方餐饮业都得晃三晃,还能不如一个半大小子?我就是想帮你们改进改进,让它即好吃又简单。”宋长福挺胸抬头说得自豪极了,他确实也有这个自信。
所谓福帮,指的是福县的民间鲁菜组织,一直都是鲁菜的代表。其创始于明末,发展于清中,辉煌于民国。纵横北方大地四百余载,无人能迎其锋。尤其帝都几乎被他们长期垄断,其中久负盛名的八大楼、八大居,不是福帮的老板就是他们的大厨,无一例外。
宋长福能做到福帮的管事,自然不是一般人,说出来的话也够份量。
不过这些东西,到了出生入死半辈子的方草地前面,也变得不值钱了。他看都不看宋长福,径自喝了口水后缓缓道:“这么说,你今天不是来求我孙子的?”
宋长福想到今天过来的目的,老脸微微一红,随即恢复正常笑着道:“咱哥俩半辈子的交情了,你孙子就是我孙子,还用的着求?这不刚淘换到好羊肉,就想着拿来给小稚尝尝。正宗的蒙州小尾冬羔,我亲自切的长刀排卷,保证肥瘦相间、片片透亮。”
“说到吃我还真没什么发言权,穷日子过惯了没那么多讲究。这方面你多跟小稚聊聊,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嘴馋。”说到这里方草地顿了顿又道,“要是他不让卖豌豆苗,我拿几根猛子(海参)补偿你,都是你弄不到的好货色。”
“孩子嘛,哪有不馋……”本来宋长福正四平八稳地搭着话,听到后面一下就卡壳了。
来之前他设想过好几种方案:最好是能拿到秘方,自己运作;不行就入股合作,一起挣钱;最次也要来个包销,扒一层皮。如果对方强硬,以上方案全都谈不拢的话,他还打算以量压价来降低拿货成本。
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人家会不卖。这一榔头下来彻底给敲懵了,别说什么方案,连最保底的购买也泡汤了。其实这也不赖老宋没想到,放着赚钱的机会,愣是不干?只要是正常人都想不到。
“能挣大钱的,为什么……不,卖。”宋长福嘴都不利索了,他小心地试探着。
方草地看着老伙计脸色的快速变化,叹了一口气道:“小稚当初就说过,豌豆苗就是自己家吃的,不往外卖。”
“那你也不能不卖。”老宋的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多不讲理,不由得一阵尴尬,忙转了话头,“你是不是做不了主?”
“不是做不做的了主的问题,催苗方法只有小稚知道,别人谁都不会。”老方说到这里,慢悠悠地喝了一大口水,手捂着杯口继续道,“老伙计,说句不讲究的话,这些日子以来你们福帮没少研究吧。这玩意看似简单,其实内有枯巧。我自己也试过,弄出来的东西跟绿脖子豆芽似的,看着都恶心。”
宋长福开始坐蜡了,眼前的事让他始料未及。他分辨不出来这是老伙计的谈判技巧,还是确有其事。细密的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方草地见老友如坐针毡,主动换了个话题:“帝都那边出啥事了?”
“我跟你提过顶头凤吗?”
“去帝都前你说过,不过我给记成高头凤了,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娘们儿。”
“不是高头凤,顶头凤也是一种豌豆苗。”
“不是你在帝都的老情人?”
“真不是。”
“那老情人叫啥?”
“嘿嘿……”
两个老家一阵挤眉弄眼之后,放声大笑起来。宋长福笑过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又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开始讲述。
“五十年代初帝都西郊的菜农,研究出来一种豌豆苗的种法:先搭个大暖棚,在里面挖半尺多深的地池子,并在池底铺沙;在沙上撒豌豆种子,种子上再盖沙,然后浇水让它发芽;芽苗钻出沙层后,随着生长不断分次撒沙覆盖,进行软化培养。
“直到沙层埋到十来公分后,停止盖沙,让芽苗钻出沙层见阳光,这样最上端的小叶就变成绿色;芽苗长成后,从沙中挖出,带豆种捆成小把。此种豌豆苗茎杆白色,顶端叶片翠绿,所以叫顶头凤。”
等宋长福一口气讲完,方草地汗也下来了:“老宋,赶紧喘口气喝点水。好家伙,这一套下来听着都累。”
老宋果真喘了几口大气道:“听懂了?”
“没听懂,不过不碍事,这种豌豆苗种起来麻烦透顶,打死我都不干,给多少钱也白搭。这哪里是种菜?简直就是自虐。”
“作业方式确实繁琐至极,但软化栽培出来的豌豆苗,味道还是有独到之处的。尤其在缺少绿色蔬菜的冬天,更是傲视群菜。如果没有看到你的豌豆苗,我是不敢去帝都打擂台的。”
对于打擂这件事,宋长福有不得已的苦衷。
帝都从去年开始要逐步恢复老字号饭庄,做为餐饮代表的八大楼自然首当其冲。今年要重启传承最久的致美楼,明年要恢复规模最大的东兴楼。这本来是好事,可专家们却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还原以前的鲁菜才叫原汁原味;另一种则认为改为官府菜更加适合本地。两种意见都代表着背后各自的利益团体,自然无法达成共识,最后只能通过“决斗”来解决问题。
比赛那天,华侨酒店亮出顶头凤之后,福帮当场就炸毛了:这根本不是在比厨艺,而是在比食材。福帮的黄金九转大肠干脆利落地输了,在脑满肠肥的美食家嘴里,大肠不可能干得过顶头凤,因为美食家们肚子里永远不会缺油水。
在福帮三番五次的抗议之下,评委给了他们一次机会——重赛一场。能达成这个结果主要是因为华侨酒店没有反对,他们觉得就算再赛十次,顶头凤也稳赢。而福帮虽然争取到一次机会,也是愁云惨淡。因为谁都知道,如果找不到更好的食材去对抗顶头凤,再给一百次机会也白瞎。
一筹莫展准备接受失败的宋长福,偶然在老伙计家发现了豌豆苗,当场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于是便出现了方克武凌晨送菜,宋长福亲自赴擂的一幕。
方草地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接着说顶头凤:“什么独到不独到,傲视不傲视的,种起来麻烦就不会有大的产量,不能量产价格就会居高不下。说白了,这玩意根本不会有市场。和它打什么擂台,就算味道上输了市场上照样踩死它。”
“是这个理儿,顶头凤的价格可不是一个‘高’字就能代表的,而是真正的昂贵。当然他们出货量非常小,供不应求,也用不着考虑流通的事。” 宋长福很是赞同老伙计的看法,然后神秘兮兮凑了过来,颇为兴奋地道,“当时在擂台上你是没看见,我做的清炒豌豆苗一下就压倒了皇鲍汁顶头凤,完胜!华侨酒店心服口服直接认输,既没叫屈也没矫情。”
老方听到这里,拍了下桌子高声道:“我早就猜到了,还得说我孙子能耐!”
宋长福顿时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