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0章 第30章
这是一条从大山深处流淌到冰城的小河,河道不宽,时常在冬天时被积雪覆盖,只有柳亮这样对大山周围地形极为熟悉的人才能在茫茫雪地里准确地找到它。
龟田脸色铁青地站在柳亮消失的地方,他无法置信受到这样重伤的血肉之躯竟然还能奋力逃走,而他更不能接受自己被柳亮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戏耍。
“给我沿着河道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东洋士兵被分散开沿着河道搜索,而龟田则亲自带着人回到冰城,将整个冰城挖地三尺,发誓要把柳亮找到。
在龟田回到冰城没多久,云山医院后的一处河边,浑身青紫的柳亮颤抖着从水里破冰而出。
他的身体被冰冷的河水侵蚀,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由于双手已经无法发力,柳亮完全靠着腰腹和双腿的力量在水里游动,他腹部的伤口完全撕裂,断掉的肋骨从胸口、肋下刺出,随着柳亮的每一个动作切割着他的身体。
柳亮想要站起来,可是左脚掌伤口暴露在外的骨头在河水中沙石的冲刷下多处破裂粉碎,他才一发力便疼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幸好云山医院的病人和医生早已全部被转移去了林场,柳亮发出的动静没有人来查看。
他索性仰面躺在河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哪怕是用最小的力气喘气,破裂的肺部依然让他的胸口剧痛难当。
今天没有下雪,久违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身上竟还有些暖洋洋的。柳亮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哪怕眼睛被刺痛了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远远地传来了尖锐的哨音还有东洋人的喊叫声,柳亮知道,那是龟田带着人来找自己了。
“年年,你逃脱了吗,”柳亮放心地笑了,可即使只是动动嘴角,他全身的伤口也被牵动,肌肉在疼痛中触电般抽搐起来。“可惜啊,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可要好好活着。”
他痛苦地呻/吟着,强迫自己转过身趴在地上,腹部破体而出的断骨顶在地面上疼得柳亮浑身发麻,他甩了甩头,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滴在脸上让他恢复了一些清醒。
柳亮的右腿蹬着地面,身体在地上扭动着,就这样一点点向云山医院爬去,他身后白茫茫的雪地上拖出一道血红色的痕迹。
曾经热闹非凡的云山医院在田其琛的暴虐下早已成了一片荒废的空楼,病人们被强行赶往林场,医生逃的逃死的死,即便是东洋人也不再来这里看病。
只有曾经的老院长依旧守着医院,东洋人虽然没有伤害他却也没有顾及他的死活,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下,老院长守着医院的医疗设备艰难地苦熬着日子。
当柳亮艰难地爬进医院时,老院长一眼便认出了他,“你是来捐赠过药材的柳先生?”
当初柳亮和手下为沈年年来云山医院送过药材,还是老院长亲自接待的,他高大强壮的身材看一眼便不会忘记。
柳亮的衣服在奔波中已经几乎完全破损,他全身狰狞可怖的伤口一览无遗,老院长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的伤太重了,云山医院没有任何药材,我治不了你。”
“咳、咳。”柳亮笑着看了看他,沙哑着道:“我不是来治病的,我快死了,想要把遗体捐献给云山医院。”
他虚弱极了,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涌出血来,声音也显得含糊不清,老院长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更令他错愕的是,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男人竟还笑得出来,“你说什么?”
“我要把遗体捐给云山医院做医学研究。”柳亮咧开嘴,鲜血顺着嘴角淌下,他的眼神越过老院长望向他身后的外科病房,那里是沈年年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啊。
“遗体捐献?你想清楚了?”老院长回过神来,可是柳亮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医院的墙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失焦的清澈眼眸中带着无尽眷恋,身体里的血早已流干变得僵硬,所有疼痛终于伴随着他坚韧的生命在和煦的冬日暖阳里消散,柳亮死了。
几天后,龟田派来搜索柳亮踪迹的东洋士兵在云山医院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最终一无所获,整个云山医院只有老院长一个活人。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医院的实验室里多出了一副伤痕累累的高大骨架。
老院长对一切守口如瓶,一直到多年后他担任a大的第一任校长时依然记得解剖柳亮尸体时自己的震惊。柳亮破碎的尸体上每一处伤口都足以让人死去,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在承受着这么严重伤势的情况下活着撑到医院。
之后的很多年骨架一直放在a大,却没有任何人能解释骨架主人强大的生命力。
一番搜索最终没有找到柳亮让龟田更加震怒,丧心病狂地他在冰城大开杀戒,许多身材高大的华人被龟田无端虐杀,而趁着龟田暴怒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沈伦没有随着他一起回冰城而是带着手下再次折返十万大山。
柳亮独自逃跑而女儿却不见踪迹引起了沈伦的怀疑,他有一种直觉,自己的女儿也许还在山里。
沿着柳亮当时逃跑的路线,沈伦很快便找到了他们曾经休息过的密林,他看到了地上的火堆和血迹。
沈伦立刻让手下在四处搜索,终于在附近找到了正准备下山的沈年年。
在山里躲藏了许久的沈年年憔悴得让沈伦差点认不出来,但沈年年却一眼便在人群里看到了父亲高瘦的身影,她毫不理会沈伦的叫喊扭头就跑。
可是身体虚弱的她终于没有摆脱沈伦的追赶,跑到山腰的时候,沈年年再也跑不动,她靠在一颗大树上冷冷地注视着沈伦和他的手下。
“年年你跑什么,我是你爸啊,我不会害你的。”沈伦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消瘦的肩膀剧烈起伏,他清癯的面容在奔跑中微微涨红,看起来有些狼狈。
“别过来!”沈年年的手里紧紧握着柳亮给她防身的匕首,“东洋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往山里逃,难道不是你报的信?柳爷饶了你一命,你却把我们逼上绝路。”
沈伦眼镜下细长的双眼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他立刻一摊手委屈道:“年年,爸爸也没办法啊,是柳亮自己得罪了龟田,爸爸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再说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年年,不要为了一个土匪毁掉自己的前程,快跟我回去。”
他站在背阳处,瘦长的身子挡住了大半阳光,沈年年抬头看向他,想要认真看清他的模样,看清他藏在儒雅正派后的道貌岸然,可他的脸藏在阴影里,越来越模糊难辨,沈年年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自己的父亲。
“为虎作伥伤害自己的同胞换取富贵,这就是你说的前程吗?”沈年年眼里的愤怒和失望越来越浓,最后化作深深的绝望。
沈伦还打算劝下去,可是沈年年竟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跑向山腰另一侧的悬崖。
“年年!你快下来!”沈伦见状吓得大喊,“别做傻事啊!”
“爸,也许你从来没有过孩子,”沈年年已经站到了悬崖边,山风吹起了她凌乱的发丝,“现在我就把这具皮囊还给你。”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和柳亮相处的画面像是电影一样闪现,风更大了,沈年年张开双臂纵身一跃,消失在山腰的云海中。
“年年!”沈伦不顾一切地扑到悬崖边,他撕心裂肺地朝山下喊着沈年年的名字,可沈年年再也不会回来了,老来绝后的沈伦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楞楞地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在痛苦和悔恨的泪水中,沈伦哭叫着沈年年的名字昏死过去。
沈年年觉得自己的身子快速下坠,头顶的云雾和沈伦的哭声离自己越来越远,当下坠感彻底消失时,周遭一片寂静。
睁开双眼,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传进她的鼻腔。
“醒了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你怎么不看路,还好井浅。”
她讶异地看向床边,是自己的室友,沈年年下意识地道:“我怎么在这儿,柳亮呢,他怎么样了?”
“柳什么呀,”室友翻了个白眼,“你就是太入戏了,下次记住了别光顾着吐槽别人,路都不看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知道么。”
“是梦么?”沈年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倒宁愿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可那些记忆却又这样清晰难忘。
她的伤不重,住了几天医院便又重新回到学校,学业紧张忙碌,沈年年似乎又很快适应了学校的生活。
可三周后,当她重新回到解剖室,看到那具伤痕累累的人骨矗立在玻璃柜里,关于柳亮的所有回忆却不可抑制地再次占据了她的脑海。
“这不是梦,你是真实存在过的对吗?”沈年年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玻璃柜,就像是每一次替柳亮处理伤口时小心翼翼害怕弄疼他一样轻柔,隔着玻璃柜,沈年年却觉得自己和人骨相互连接,被某种斩不断的羁绊深深缠绕着。
她放下手,像是第一次面对每一位捐献者遗体一样认真地微微鞠躬,低头默哀。
“柳亮,你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永远活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