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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六章 魂与皮
陆姝心想,老和尚既然熟悉无名山,那一定也看到过她的庭院,或许还曾见过她。毕竟老和尚年纪再大,大不过百岁,而她已在无名山居住了近百年。莫非老和尚刚才问她是第几次见面,是因为他云游时碰过面?
虽然心中百般猜想,但陆姝没有打断他。她更迫切想知道皇上带着那幅画来找老和尚的原因。
老和尚沉浸在记忆里,说道:“我也喜爱绘画,对绘画颇有研究。皇上的画驰名四海,民间亦有流传,我曾欣赏阅览过。皇上的笔法、墨法,我都非常熟悉。因此,那幅画一入眼,我就知道这是皇上的画作。他说此画是他所画。我便知道他是皇上了。”
陆姝心想,这画便是皇上的破绽。
“皇上深夜来访,我自然不敢怠慢,但又不能戳穿他的身份,于是,我阅览一遍,赞道:‘这无名山画得好哇,让我如故地重游。’他却惊讶问我:‘高僧认识这座山?我只在梦中见过,按照梦中记忆画出来的。难道世间竟真有此山?’别人说这话,我不相信。但皇上说这样的话,我不得不信。皇上自出生起便众人瞩目,照顾周全,平时出宫都困难重重,别说出皇城了。再者,皇上没必要骗我。因此,我听皇上这么说,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难怪他要深夜潜入破庙询问。”
陆姝更加惊异。我区区一条山野间的闲鱼,怎么会进入真龙天子的梦境?
老和尚说:“我对隐藏身份的皇上说:‘世间不但有此山,还有此庭院,庭院里有此人。’皇上非常吃惊,问我:‘世间真有此人?’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皇上龙颜大悦,问道:‘此山在何处?’我说:‘距离皇城大约两天一夜的路程。’皇上皱起眉头说:‘两天一夜,来去的话需要三天三夜。可我只能晚上偷偷出来,白天一天不在都不行,怎么去得了?’我说:‘你既然去不了,那可以让她来嘛。’姑娘,或许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你才来到了皇城吧?如果是这样,请接受我的歉意。”
陆姝摇头道:“不不不,我是因为教书先生被冤枉才来皇城的。”
老和尚道:“姑娘,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来到皇城的,在我看来,你都是因为我那句话而来的。世上太多虚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莫非……教书先生被冤枉,就是为了让我到皇城来?”陆姝揣测老和尚的话说道。
老和尚笑道:“姑娘且听我将那晚的事情说完。皇上不同意我的建议。他说:‘似梦似幻才是最迷人之处,如镜花水月。若是看着水中月亮,即心满意足,又何必水中捞月?指尖一碰水面,月亮便碎了。’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是自己浅薄了。”
陆姝也忍不住一笑,没想到皇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问皇上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梦到画上情景的。皇上说是新历十一年。”
陆姝记得她在皇宫看到的那幅画写的是新历十一年。
“皇上说,那年正月里下了一场春雪,下雪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雪地里奔跑。雪地漫无边际,如同白色草原。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马在白色草原上撒野。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也不在乎跑到了哪里。忽然,雪地里出现了一点儿红色。他一下子就被那点儿红色吸引住了,呆呆地看着红色的点慢慢变大。他说,那感觉就像是一滴红色的墨落在了白色生宣纸上,渲染开来。等到那红色足够近时,他看到了一位红衣姑娘。他愣愣地看着那位姑娘,目光从她身上移不开。姑娘本来要与他错身而过,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走过之后又转过身来,问道:‘你是不是迷路了?’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四周,确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于是,他点点头。”
陆姝一边听着老和尚说话,一边回忆自己在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事。
“皇上说,那位姑娘见他点头,便说:‘外面寒冷,你先去我那里坐坐吧。’他跟着那位姑娘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一个庭院前。姑娘邀他进去,温了酒给他喝,让他暖身子。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酒上,那姑娘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倒一杯,又喝一杯。姑娘夸道:‘真是好酒量!’他听到姑娘夸他的时候已经喝得晕晕乎乎,听得不甚清楚了。他往外一看,看到雪地里的脚印从院门口延伸到门口。”
陆姝想不起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天喝了酒。每当有雪景的时候,她都会品酒赏雪的。如此想来,喝得晕晕乎乎的应该是自己。
“皇上说,他喝多了之后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醒来,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张宣纸上,旁边有笔墨砚台。他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趁着下雪画一幅雪景图的,可是困意一来,不知不觉趴在画桌上睡着了。这时,下人拿了一件冬衣进来,说刚才见他睡着了,想要拿件衣服给他披上,没想到他又醒了。下人嗅了嗅鼻子,问,老爷你喝酒了?他说没有。下人道,那你怎么一身酒气?”
陆姝知道,皇上之所以说下人称呼他为“老爷”,是为了在老和尚面前掩饰身份。
老和尚道:“皇上说,他将手遮在口鼻前,果然嗅到了酒气。他惊讶不已。若刚才是梦中喝酒,为何醒来还残留酒气?若刚才喝的是真酒,为何醒来身在此处?”
陆姝想起来了,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她确实像往常一样喝了酒,然后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她记得睡过去之后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酒桌旁走了出去,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外面,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站了一个人,一身乌黑长衣,仿佛一滴水墨落在了白纸上。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本不想与他搭话,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问他是不是迷路了。
无名山这一片的人,即使不认识,多少也面熟。而这个人面生得很。她心想,或许他是因为雪而迷路了才走到这里。
那人点头。
陆姝心生恻隐,领着他回了自己的庭院,给他温了酒,让他暖暖身子。不料那人简直是呆子,给他倒一杯,他就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会儿就把温好的酒都喝完了。她以为他真能喝,夸道:“真是好酒量!”见酒壶见了底,她又去温酒。酒尚未温好,他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推都推不醒。
等她从梦中醒来,自然那人已经不见了。
她知道方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看看外面,雪还在下。偶有几片雪花乘风飘进了屋里,落地即化,一如水做的梦。
梦中初醒,寒意尤重。她想取壶再温一些酒来喝,却发现桌上的酒壶不见了。
睡着之前,她是喝了酒的,酒壶该在桌上才是。
她到处找酒壶,最后在温酒器里找到了酒壶。
温酒器里的水居然是温的!
壶中居然有打好的酒!
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莫非刚才的梦是真的?可是喝酒的人不见了。倘若梦是假的,为何酒壶不在桌上却在温水里?
她慌忙跑到门口,分明看到从院门口到门口有两串脚印!虽然雪还在下,雪花将脚印填了一半,但脚印还在。显然除了自己,还有人进来过。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可是对她来说,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事想不明白,有些事想明白了就没意思了。明白容易,难得糊涂。这样一想,她便将温水里的酒壶取了出来,自酌自饮。
喝得醉醺醺的,又睡了一个小觉。
再次醒来,她看到酒壶还在桌上,看到院子里没有了脚印。她又去了温酒器旁边,将手伸进水里试探,凉得急忙缩了手。
她放下心来。或许刚才做的是梦中梦吧,现在才算是真正醒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她心想。随后,她便忘了这些事情。毕竟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比做梦还有意义的繁杂琐事,比如说布店里又来了什么料子,料子是什么颜色什么花纹。
陆姝听到敲木鱼的声音才将思绪从七年前收了回来。
老和尚将木鱼敲得咚咚响,问道:“你的魂儿呢?”
陆姝忙道:“在呢,在呢。”
老和尚放下敲木鱼的木棒,继续说道:“皇上觉得惊奇,却无人可问,也无从问起,于是提起笔来,将梦中所见的庭院和人画了下来。画完庭院和人,接着要画外面的景,可他能记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于是搁下笔,将未完成的画收了起来。”
说到这里,老和尚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问道:“不是说画上有山有水吗?怎么没画完就收起来了?”
老和尚道:“后来春雪融化,春暖花开,他又做了类似的梦,看到了那里的山水,醒来之后才将那幅画作完成。”
“这么说来,他不止去了一次?”陆姝问道。
老和尚微笑点头。
可陆姝的记忆里再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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