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章 装相
唐疏篱到第二天也没再动过月琴。可到底还是要去秋水堂上学。一大早便去了唐疏影的院子里乖乖等她一起。
“二小姐今儿自个儿去吧。铺子里有事,大小姐天没亮就走了。嘱咐给您蒸了新鲜的桂花糕,带去秋水堂吃。”
出来的是唐疏影的大丫鬟云依,提了个食盒笑眯眯地递给了她的丫头桂香。
“哦。”唐疏篱捏着自己的衣角,面上没什么表情,头皮却一麻。想了想记忆里教月琴的先生,连着走路的步子都迟滞不少。
教月琴的女先生看着年岁不大,每每都是亲自抱着自己的月琴坐在秋水堂里等着她们来。先生姓韦,不仅月琴弹得好,长得也颇有江南风情。眉如细柳,唇若红樱,一双眼秋蹙蹙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穿着的一身牙白色的绫子裹身长裙只在袖口衣摆处儿绣了几朵零落的红色梅花,素净得让人像是看到了新雪般清新。若是不看那张硬邦邦的脸的话。
唐疏篱不懂,看着就柔婉的韦先生为何会对她那般严肃。尤其是罚唐疏篱的时候,蹙着眉冷着脸,下巴一抬,刻薄得像是唐疏篱欠了她一大笔钱。
唐疏影在的时候还好,唐疏影从来护短,自然不会由着韦先生恶言骂她。可但凡唐疏影不在,韦先生便咄咄逼人到让唐疏篱觉得她恨不得让自己早早离她远远的才好。
“奴婢上次便已说过今日来检查。二小姐若是不喜奴婢直说便是,何来这般偷奸耍滑,闲散怠惰?”
“不是不喜。”唐疏篱慢吞吞地应着,眼睛眨也不眨。乖乖坐在下首,低着头揉着帕子道:“只是这曲子实在是太难了。姐姐也是花了三日才堪堪学完。”
“她花了三日能学完,你便不能了?”韦先生似笑非笑,鄙夷看她一眼,幽幽道:“怨不得这府上人个个说唐家大小姐能干。”
这便没有意思了。唐疏篱心里无奈想着。以前的唐疏篱惯常是个软弱木讷的包子,做什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自然比不得事事利落干净的唐疏影。
这位韦先生又不是不知她的性子,何苦这般拐着弯地挖苦她?短短几日,唐疏篱若真的学会了才惹人奇怪吧。
“阿姐自然能干。”别人都不给脸了,唐疏篱索性也不强要。只能摊了摊手,低埋着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无辜回答。
“好、好、好。”韦先生都要被气笑了,玉指利索一动,只听那月琴流泻出一串婉转的音来,随后才得意跟唐疏篱道:“可奴婢是来教二小姐您的。既然三天学不好,那就继续弹。弹到学会为止。”
“哦。”唐疏篱眉头都不动一下,淡淡应了。抱着月琴,坐在凳子上磕磕绊绊地弹着。
这一弹便是一个上午。唐疏篱垂着头抱着月琴,坐在秋水堂里,望着门外的一汪碧水弹到手指发麻也没听到坐在旁边喝茶的韦先生叫一声停。
“先生教导二小姐严厉也是应该。只是这已经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了。”桂香实在是不忍了,走进来垂首道。
“我方才说了,弹到学会为止。”韦先生面色不改,连看都不看桂香一眼,慢条斯理道。
“那若是一直学不会便让二小姐一直练下去?不过是首曲子,今日会和明日会有何差别?先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桂香气得脸都红了,这先生虽说平日里不好说话,到底要看大小姐三分薄面,今日看到大小姐不在,竟是让也不让。
“一是一,二是二。我受聘来教琴,自当负责到底。今日学会和明日学会本无甚区别,可我前几日便说了今日来检查,她还弹成这幅样子,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觉得是我力有不逮。”
“三天学不会便是力有不逮了?您如此作为,磋磨了二小姐便不怕大小姐回来不好交代?”桂香咬着牙,狠狠捏着帕子望着傻不拉叽一个劲儿弹的唐疏篱心疼道。
“大小姐回来怎么交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丫头插嘴。”韦先生幽幽看了眼低垂着头跟个鹌鹑一样乖巧的唐疏篱,眼里不仅没有什么怜惜同情,反而目光更加锐利了。
凭什么就得事事容着她呢?
听到这里的唐疏篱心里却一怔,刚抬首便发觉韦先生正直直看着她。目光相对,唐疏篱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着这位韦先生。
韦先生正端庄玉立地坐着,漂亮的下巴高抬着,面色白润得像是新蒸出来的雪白米糕。哪怕再沉静,那微挑的眉也透着一股矜傲气质。事实上,这份矜傲从那双看似秀致的眼里流泻出来得更多些。
“桂香,退下。”唐疏篱心里不知哪里激出来的气性,仍旧麻木地拨着弦,在自个儿一堆乱糟糟的琴音里淡淡嘱咐道。
“是,”桂香心疼唐疏篱却毫无办法,气得跺了跺脚,只能退下了。
这几日的天气好似突然就转凉了,秋水堂前几株荷花还在轻轻摇曳,阵阵熏风却吹得人却有些冷飕飕的。突然一起凉意扑在脸上,让昏昏欲睡的唐疏篱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便轻轻转了转又疼又僵的手,咬着牙吸着气,手一拨,弹出来的声音更是杂乱了。
“二小姐若是想晚膳也不能吃,那就继续这般弹。”韦先生放下了她今日喝的第四杯茶,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上的水珠擦干净,眼里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气定神闲。
“也亏得韦先生好定性。”能忍着这不堪入耳的声音几个时辰连话都不说一句。
唐疏篱心里觉得好笑,她以前惯是个柔弱性子,嘴里连着嘲讽听起来都是软软的。
可到底不是个软包子,她眸子一眨,不理会脸上那被人特意淋的几滴茶水,稍微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腰,深吸口气,继续正儿八经地一通乱弹。
自己不好过了,也总不能让别人好过。
“这般弹怎么了?怎就连晚膳也不能用了?”清冷的声音像是空山新雨,忽地一出现,将人吓了一跳。
唐疏篱脊背霎时绷紧,坐得越发地直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紧张,手里下意识地拨着弦,想转着调,奈何手指却再也不听使唤了。这才低头发觉自己通红到不自然的手指。
韦先生刚听到声音便站了起来,看到是费曾来了,面色倒是喜人一转,顷刻从那严寒冬日变成了和煦春风,仿若清风拂柳般摇着腰肢,连着声音都透着股温婉动人。“二小姐不用心,弹得糟成了一团。便是入耳都勉强。”
“这么糟?”费曾该是从外边刚回来,玄色暗纹的长袍穿得一丝不苟,谨严得让那浅笑着的脸都多加了一分威严,威严得好像他才是唐府真正的主人。他扫了眼唐疏篱的手,淡若风轻道:“我觉得还不错啊。”
“先生,可是您……”韦先生面色一白,可话说了一半却是忽然一顿,停了会儿才咬着字沉沉道:“是您让奴婢好生教导的,因此奴婢自然就严些。”
那走近唐疏篱的皂靴便一顿,转了个方向,望着韦先生,皱了皱眉道:“我记得我是让你教唐疏影的。”
“您说的是唐家小姐。奴婢……”
“这样吗?”费曾语气忽然一冷,生生了打断她的话。却转过头来对着唐疏篱,语气突然拔高道:“唐疏篱你别弹了!”
吓得唐疏篱一个激灵,手一抖再拿不住月琴。月琴像是一条滑腻的鱼,从唐疏篱腿上滑落,掉到了地上,“砰”地一声,惊得秋水堂的三个人都噤了声儿。
风吹起,一池萍碎,荷叶哗哗而响,在碧池里不断摇曳。
尴尬的寂静里,唐疏篱垂下眼睑,睫毛轻抖着弯腰捡起自己的月琴。右手手指下意识地去摸琴弦,刚碰到便“嘶”地一声,像是掉进火里的一滴水,刚一出声便是踉跄地发抖却又快速地化成汽,轻到湮灭不见。
费曾这才回过神来,耷拉着眼皮看着唐疏篱捡不起来的那把月琴,却仍旧淡漠又闲散地开口。“不过是首曲子,弹得好,坏也罢。有什么所谓。”
只有低着头的唐疏篱察觉到了这个正走近她的人,皂靴上暗了一块。像是滴了一大滴水。
那双皂靴一抬,终是离了唐疏篱,越走越远,淡漠吩咐道:“日后她不学月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