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二十五(1/1)

首发：~第三百三十二章 二十五

“后来我才渐渐知道，像阿嫲这种人家，他们逢年过节可能连一个铜钱都拿不出来。阿嫲和石头手上的那些余钱，都是有了阿贵之后才渐渐攒起来的，阿嫲身体不好，头痛脚痛了也不去看病，就自己硬熬，因为看大夫也需要钱，而且，小病，可以用点小钱，大病，那就是可能一辈子也挣不回来的大钱。”

小病，小钱，大病……七个银币。

莫执不知怎么的内心又闪过了师傅说着“七个银币”的那张嘴脸。像阿嫲这些人，没有七个银币是请不到师傅看病的，但是他们怎么掏得出七个银币？其实师傅这么做的原因，无非便是先天把他们划在了不需要救治的人群里。

师傅对这一切振振有词，是的，他救不了所有人，莫执也一样，王司仪也一样，他们没有能力救治所有人。在万千人群中，现在的他们只是渺小式微的一个个体，他们拍拍双手，只能发出震到附近两三人的声音。

其实，刚刚在窑洞里，以自己这微薄的医术，他也简单地为阿嫲看过，阿嫲倒是无大病大灾，她只是，有些老了。人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就像一缸水放在太阳底下，总会不可避免地被晒干，或者说，哈，就像一个灵器的灵气，用着用着，总会有完全用完的一天。每个人，都会有成为养料的那一天。

养料，是的，养料，莫执后知后觉，师傅的这个说法，真的潜移默化，扎根在了他的心里。

“其实像阿嫲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尤其是在最北边。我跟你说过的是吧？我从那边回来之后，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他们瘦骨嶙峋的样子，还有一双双饥渴痛苦的双眼。我就去过一次，没去第二次。我最开始是害怕，后来是恐惧。他们中，有天生就没了两条胳膊的人，有在战场上被砍断了两条胳膊的人，他们失去胳膊的原因不一样，但后果都一样，他们就彼此嘲笑对方是没翅膀的鸟，待在世上无依无靠，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我还见过一个人，他只剩下了一个头和一个身子，还被人拔了舌头，剜了耳芯，他原来是被帝国掳走的人质，一轮一轮的折磨酷刑都没有让他松口。我如果是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他每天吃一碗饭，吃完饭就望着北边发呆，我听人说，他是在等他失踪的妻儿，没有人见过他的妻儿，大家都在说，在看到他的妻儿的那一刻，他的生命的最后一点残烬肯定就烧光了。还好他还剩了一双眼睛，他还期望着看到他们回来。”

……

莫执的心在忍不住乱颤，他听人说起过一些战时的故事，那些故事永远是……凄美而无依。是啊，对于那些真正生存于痛苦中的人而言，钱不过是他们的一道坎，但他们生命中的苦难远远不止于此，那些苦难不是他尽心竭力、掏心掏肺就可以解决的。所以师傅会说，在有限的时间里，需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莫执忽然觉得师傅的这番说辞，呵，还真的有些道理。明明一直对他嗤之以鼻，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实就是如此。师傅说，为什么要选择他，为什么不能是兰生、铁生、花生？就是因为，他是莫绥诚的儿子。他是这样说的。

莫执后来半知半解地尝试琢磨师傅的深意。其实，单论地位和潜力，他大有更合适的选择，比如说，莫怀鉴，或者，莫怀璧？他们比自己更容易接触那个位置。只不过，那毕竟是皇子，能攀上皇子，决计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或许他有些难言之隐，这难言之隐在于那个叫洛伍笙的男人，洛伍笙是那三皇子的老师，他很是忌惮。当然，不计皇子，这世间比他好的选择也有得是，比如，这首丞的儿子，或者府尹的儿子，甚至何同尘，也远比他有光景，从里边挑一二有头脑的也不是难事，也远好过他这个只有覆上别人的面具才能出来招摇的逆贼之子。那么，是何以让他千里迢迢来到莫多克，又是为他父亲治病又是为他千挑万选覆皮的替身？他想到过一种可能，或许这个可能……很奇怪，非常奇怪，但莫执又隐隐觉得这是正确的。

因为他是莫绥诚的儿子。这一点，没错。

而师傅，他其实是自己父亲的信道者。你记不记得他给你写过一句话，那句话是：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你也会是。

所以，为什么他会对父亲了如指掌，每来一次都能与父亲彻夜长谈？那是因为，本来他生活的年代，就是父亲最为恢弘传颂的年代啊，当时在陆兆国民心中，名声最响亮最盛大的，肯定不是现在的圣上，而是自己的父亲——那个现在窝在一方土地里自娱自乐的莫绥诚。你是否看见过引水路里成山的尸骨？那些都是父亲的拥趸，父亲未竟的事业，他们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去完成。那些现在不能说不可说的事情，当年，便是他们生命中的星星之火。

所以师傅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是的，就是因为他是莫绥诚的儿子，他要把自己培养成自己父亲那样的人，不，这么说，不准确，他是想要把自己培养成一半是陆离一半是父亲的人。他与父亲还有分别，他孜孜不倦地教他“生命的意义”、“医术的意义”、“财富的意义”，那是他这十五年来不同于师傅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或许在他眼里，父亲当年的失败，便是因为他“全是莫绥诚”。

这些都是莫执自己想象的，在被师傅折磨得快疯了的时间，他就会大晚上趴在床上去想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但即便他已把师傅想象的“如此美好”，他也还是无法认可师傅的想法。师傅如果真的是父亲的拥趸，那他一定经历过漫长的阵痛期与反思期。这十五年，用屁股想也知道这陆兆国没发生什么好事，世事的规则与规律都不同用了，所以他才会非七个银币不看病，所以宿影城才会是一楼搏武场、二楼赌徒场、三楼风娱场，所以那泊爻城才会有瀑布下的暗市，所以淘米村才会从一个酿酒的村子变成一个收售情报和供奉的村子。一切不合理或者荒谬的东西，其肯定会有不合理或者荒谬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