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6章 第六章
众人听到话声,忙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方一毛本是打了胜仗般得意,刚走到门前就看到气喘吁吁的姚和姗,和跟在后边的田大娘。
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来,趾高气昂的神情霎时间消然殆尽,赔笑道:“田大姐你怎么来了?”
“小方啊,你这事做得可有点儿太过分了啊!”
那方一毛毕竟是一介文人,哪怕是被生活磨掉大半,也仍留些许傲气。被对方这样嘲讽,颊上猛地染了一层深红,双唇微微颤抖着,忽地扭过身子,就要把攥在手里的一毛钱扔出去。
但这人着急便容易出错,他这又急又恼地一转身,右脚不巧踩上了左脚,直接扑进姚家院子里。
“哎呦!”
他倒是没出声,门前的观众却先炸开了锅。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平日里哪曾见他这般狼狈过,就算当年抱着孩子去求羊奶喝的时候,都是站得笔直。
这一出意外让姚和姗心头一紧,尽管对方背对着所有人,但她分明听清了他的哽咽。况且适才那一绊,他明明只是跪坐在地上,可一瞬间又向前扑去,直接趴在了几阶楼梯下,半天也不见动弹。
“田大娘,今天麻烦您了,您先带孩子回去吧!”
她眼见情况不对,又看田大娘怀里的小女孩被吓得泫然欲泣,连忙先劝慰道。而后又笑着对门口聚的人群喊道:“这都快到饭点儿了,大家回去吃饭吧!”
然后提着还在发愣的方老五的衣领子,扯回了家里,把门一阖,等着外面的动静小些后,捡回跌落在院中的眼镜,递向把脸埋在臂弯的方一毛,轻声道:
“行了方叔叔,他们都走了,您起来哭吧。”
其他几人见此场景早已愣了神,压根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除了姚忠诚,所有人都将信将疑地盯着地上趴着的人,还等着他起来继续纠缠呢。
谁料那人听到这话后,身子猛然僵了一下,之后肩膀变成了阵阵起伏,呜咽声虽被闷在肘间,却也速速漫开。
面面相觑的几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许久姚和姗正想再次开口,就听里屋传来问话:
“忠诚,究竟出什么事了?”
自从这闹剧开始,何春风便一直在屋里留意着外面的事,她一直想出来看看,可两个儿子几番劝阻她不要出来,幸好听到丈夫回来了,她才少了些焦虑。
这事她也听了个大概,原以为花钱消灾也就解决了,结果却听到了男人的哭声。她实在放心不下,打开门缝问道。
话音传到前院,地上的那人肩膀猛缩,哭声也变得细不可闻。姚和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又安排起众人来:“爸,你去照顾妈吧,这儿有我呢。”
她对姚父说完,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就快要散架的眼镜,递给姚和润:“三哥,你带他俩去把这眼镜缠好吧,胶布在爸的工具箱里。”
起初还忿忿不平的姚和润这会子也看懂了妹妹的眼神,接过眼镜应了一声,便带着他弟和方家老五走向后院。
“方叔叔,他们都走了,起来吧!”
地上那人试探地抬起伏着的头,确定只剩她一人的时候,才缓缓爬起,也不顾身上的尘垢,坐在身后的台阶上,面色戚戚地垂首低喊:“完了全完了”
他语焉不详的哭诉却被姚和姗全然洞察,这所谓的“完”并不是身子跌倒,而是仅存的那点面子随之碎了一地。
“方叔叔,我知道您是因为田大娘的话心里不好受?可她哪句说错了?不都是事实么?”她早已想到对方会反驳什么,便也坐在阶上,故意激道。
“她不过就是一个卖肉的!我我”果然,方一毛听了这话立马抬起头来辩驳着,却又无力地摆摆手,要不是因为只见这么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在,他才不想起身丢人呢。
姚和姗一见他这反应心中一笑,看来这人和自己所想的倒是一样,随即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卖肉的怎么了?人家凭自己的双手吃饭就应该受人尊敬!哪怕就是您看不起的切肉,那也是一道手艺,您家老五不也不会吗?”
面上还残留着几丝不屑的方一毛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身子一僵,向反方向稍稍扭去。
“既然您现在坐在我们家,那这些话您不爱听也得听完。”她没有理会对方排斥的小动作,起身继续道:
“我知道阿姨走后,您一个人不容易,可有时候这人不能面子里子同时都要。您表面对人家田大娘低三下四,可心里又嫌弃人家身份低微,这难道不算是伪君子吗?”
被戳着痛处的男人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忽地起身就要破口大骂,可却又被一同起身的姚和姗继续讽道:“方叔叔,我是小辈,本不该说这些话,可就是因为您这种矛盾的心态,才让大家都不想和您接触!”
“我矛盾?我有什么可矛盾的?倒是你们家,父母没什么学识,这孩子才会这般没有教养!”还在嘴硬的方一毛愤恨地说完,就要向院外走去。
悄然在后院偷听的姚父几人听到这话就要冲过来理论,却又听到姚和姗冷笑一声:“您的眼镜该换了方叔叔,要不然难看请现实啊!现在建国近三十年了,不仅男女平等,职业更是不分高低贵贱!精神食粮自然重要,可肚子一样需要被劳动人民填满!”
手已经放在门闩上的男人身子一抖,难以明说的酸楚又涌在心间,他何尝不知道填饱肚子的重要,可仅存的傲气总在他每次想要低头的时候牢牢抵着,最终求人之态都变成了蛮横无理,因此背上了太多的骂名。
见那人顿住,姚和姗知道他多少听进去自己的一些话了,这一吐为快后,心里的憋屈才少了几分。
但她也并无得理不饶人的打算,心中其实早已对那几个失了母亲的孩子万分同情,毕竟前世自己的经历也让她清楚,若不是生活所迫,这文化人哪里愿意做出粗鄙之事呢。
于是又走上前好声说道:“方叔叔,其实大伙儿都可以帮您的,再难过的日子被搭把手总会好过些。”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对方的鼻音中又附上了哭意,可再多的话她也不方便多说,正纠结要不要回屋时,身后响起她爸的呼声:“老方啊,我女儿说得对,大家其实都想帮你的!你看,就说这眼镜,我就会修啊,又何必浪费那胶布呢?”
被妻子嘱咐了几句推出来的姚忠诚,从偷听的几个孩子那儿拿过眼镜,硬着头皮走向前院,刚好接上了女儿的话茬。
父女俩这话说完了,可那人却还是背对着不肯转身,两人眼光一碰,姚和姗眯着眼睛使了个眼色,姚忠诚看到后无奈地又上前走了两步,难为情地伸出手拍拍对方的肩膀:“老方啊,你不愿意让我修也没事,那你先拿回去用着”
他的话还没全说完,就突然被面前的人转过身来抱住。等反应过来时,对方的悲鸣在耳边响得猛烈,一侧肩膀也被晕染开的凉意所覆盖。
看着父亲别扭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好言安慰着,姚和姗也发觉鼻头一酸,忙扭过头不再细看,张罗起在后院的方家老五来:“行了行了,别看了。今晚你爸留这儿吃饭了,你也一起吃,吃完早点回去告你哥哥姐姐一声。”
这顿晚饭倒成了这一日中姚和姗最为清净的时刻,除了碗筷相碰的声音,及稀粥入口的轻微响动便再无其他。
饭后,她去陪母亲聊天,话还没说两句,忽然又听到院中的哭诉。推开门一看,原来是方家那孩子回去后,姚忠诚拿出一瓶酒,想着再借着酒劲儿缓缓气氛,却不想那人却先连着喝了几杯。
他红着脸,悲泗淋漓地握着姚父的手:“老姚啊!我今天对不起你们!我知道是错的,可我就是憋屈啊!我每天一推开门,家里就是八张嘴等着我,八张啊!”
话匣子一开,他也不在乎对方有没有回应,又闷下一口酒:“老姚你知道我本名叫什么吗?我叫方学儒!我不叫方一毛!”
仿佛是觉着坐在小马扎上说话不顺畅,他又起身举着酒樽:“那几年我在乡下的时候,也吃过苦,但现在我不是怕吃苦,我是后悔啊!每次我被这些琐事缠身的时候,我都在想以前我爱人她是怎么扛过来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垂下头望着方桌上的饭菜,许久喉头一滑,眸中添了难得的温情:“以前我总嫌她爱斤斤计较,可能我现在,不过是代她活着”
夜风好似没有什么牵挂,不合时宜地又加了些凉意,让说者听者都鼻间一涩,又勾出几道泪痕。
天还没完全黑透,姚和姗在母亲身旁抬眼望去窗外,粉色的火烧云挂在目光的尽头。本应是完美的景致,却在其中夹杂着不和谐的一小段墨云。
那晚她明明累了一整天却难以入睡,脑海中反复重演着方学儒的那些话,几番辗转后才勉强有了倦意。
天蒙蒙亮时院门处传来动静,她起身查看,无人的门前放着一网兜还温热的鸡蛋,半张稿纸混在中间,苍劲有力的笔锋正落其上:“昨日之事,万分抱歉!”,右下角的落款处只留一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