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章 第4章
孟馥是一定要救的——这个决定柏琳云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做了出来。
倒也不是她真有多么爱护这个学生,而是因为柏琳云做事可以不计后果。她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自己家人的命,数次的重生早就将她心中的喜怒哀乐消磨殆尽,对她来说死亡就像是睡了一觉,哪天她心情好了,说不定一高兴就连刺杀皇帝这种事情她都能够做出来。区区一个耿婕妤,根本就不能让她感到害怕。
“耿氏跋扈,且正当盛宠,你真要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去救你那学生?”倒是席星年一路上多次试图劝阻她,唠叨程度堪比乡下老妇人。
“一个婕妤而已。”柏琳云说出口的话,听起来颇为张狂。
婕妤耿氏,在前前世、前前前世、前前前前世,都是她完全没有关注过的小角色。太极宫中粉黛三千,皇帝的宠爱还比不过牡丹花的花期长。反正在她的记忆中,老皇帝晚年的爱妃多不胜数,最终这些人的下场不是早死就是出家。
“对你我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她已是站在云端上的人了。我知道你关心你的学生,可你就不能从长计议吗?诶,你走慢些——早知道我就不向你通风报信了。”
在前往内教坊的路上,柏琳云从席星年口中大致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今日早晨,耿婕妤一时兴起去了内教坊,大概是想要排练一支新的歌舞以此来讨好君王。今日原本并不在内教坊当值的孟馥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那里,还冲撞了耿婕妤,婕妤一怒之下命人将她拖到内教坊最显眼的地方杖责——也不说要打多少下,只说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长记性为止。
那就是要活活打死孟馥了。
如今这世道,不仅朝堂之上不复昔日之清明,宫闱之中亦是乌烟瘴气,宫规早就成了摆设。若是早些年,即便是皇后亦不会随意杖杀宫人,奴婢犯错,需交由宫正处置。而今一个小小的宠妃,居然就敢草菅人命。
算算时间,孟馥说不定这时候人已经没了。她在宫内无亲无故,有谁会冒着被耿婕妤迁怒的风险去救她?
“你将孟馥受罚的消息告诉我,我理应谢你。”柏琳云走得很快,腰间佩玉叮叮当当响声急促,“可你为何非要在我门前与我啰嗦那么久?若不是你耽误了时间,我也不必如此匆忙。”
“我就算当时开门见山,你又能救得了孟馥么?你说你有许多学生,那些学生哪个能在关键时候帮你?孟馥若是已经死了,你正好也不必为了她再冒险了。”
“你到底有没有要救她的心思?”
“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没有。”
“那你——”
“我就是想看你着急的样子。”席星年停住了脚步,百步之外就是内教坊所在地,他不再跟随柏琳云往前,只是抱着手肘冷冷的注视着她的背影,“一个不争气的学生而已,也值得你为她豁出性命?”
柏琳云扭头瞪了他一眼。
席星年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待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后,他不知不觉收敛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好奇柏琳云能为一个学生做什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他入宫是在十年前,十年来他在宫廷之中浮沉,见过了不少的人。柏琳云是最特殊、最值得他关注的一个。
席星年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会做一些诡异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个女人头戴冠冕、身披华袍,珠玉的光华闪烁在她身侧,让她看起来如同被星辰所环绕。而梦里的他既想向这个女人跪下,又想杀死她。那个女人代表着强权,他既渴求又畏惧的强权。
席星年并不能完整的回忆起梦中的所有细节,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诡异梦境出现频率的增高,他确定了一件事情——这个梦,或许预示着未来。在未来会有个女人登上权力的巅峰。
而梦中那个女人,有着和柏琳云一样的脸。也就是说,这位习艺馆女学士,将来会有极大的造化。席星年带着好奇观察了这个女人三年,三年来他没有从柏琳云身上发现半点成为上位者的潜质,首先单从相貌上来看,柏琳云不丑,却绝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而宫廷中的女人,想要权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美色魅惑君王。若论才智,柏琳云也并没有在人前表现出多么聪明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半点野心,皇宫这样一个云波诡谲的地方,对她来说就好像是深山中的老庙,旁人进宫图谋富贵,而她进宫,则好像是在带发修行。
席星年想不通这样一个女人如何能攀上高位,久而久之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个梦是假的,柏琳云就是个普通女人,绝无飞黄腾达的可能。但每当他要放弃对柏琳云的关注时,这个女人又总会做一些让他惊讶的事情,将他的好奇心再度调动。
他对自己说,再观察看看吧,若这柏夫子真有能叱咤风云的一天,那他完全不介意当她的走狗。
在这皇宫中,给谁当狗不是当呢?
他搓了搓僵硬的手指,顶着风雪往甘露殿方向去了。他的义父正在那里等着他。
他八岁那年入宫,九岁被神策军中尉席承福收为了义子。如孟馥一般的小宫娥羡慕他好运,可她哪里知道,席承福的义子也不是好当的。
宦官不能生育,想要扩充势力,收养义子是最好的方法。席星年是他第十七个“儿子”,也是目前最讨他欢心的那一个。近段时日席承福的心情不好,侍奉在他身侧需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席星年赶到甘露殿时,发现自己的义兄们在殿门前跪了一排,其中有人朝他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眼神。他心中一沉,才踏入殿中,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只瓷杯飞了出来,正好砸中他的额角,杯中还有滚烫的茶汤。
他顺势跪倒在地,鲜血顺着眉骨的弧度往下低落,他也不去擦,只屏气凝神的等着。
过了一会,席承福的声音幽幽响起,“小十七来了。这些天你可真忙啊,义父好久都未见到你了。”
“十七忙着为义父分忧。”席星年不敢抬头,只将语速刻意放缓,使他的声音听起来足够乖巧,“听闻那耿婕妤居心叵测,常在陛下身边搬弄是非。十七担心她受东川节度使的指示,有意要与义父为难,故而这些天一直紧盯着她。”顿了顿,又说:“那女人轻狂无比,才在内教坊惹出了乱子。义父……”
席承福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区区一个女人而已,不必太拿她当回事。圣上喜欢她,捧她一阵子也无妨。咱们做内侍的,首要的任务就是将陛下伺候好咯。只要陛下高兴,万事好说。你从前在五坊待过,应当知道其中的道理。陛下喜爱什么鹰啊、鹞啊、猎犬啊,咱们只管将其奉上便是。君心难测,圣恩易变,谁知道过几日陛下又会看上什么新鲜玩意呢。”
“义父说的是。”
“我让你做了阁门使,是希望你牢牢跟着陛下,时刻关注陛下的一举一动。陛下喜欢什么、咱们就给他什么,厌恶什么,咱们就替陛下除去什么。迎合陛下的心意,咱们的路才能走得顺畅。十七,陛下近来可好?”
席星年答得十分顺畅:“陛下万事都好,那位张仙师看起来果然对于岐黄之术颇有研究,陛下的身子比起从前要康健了许多。他说,这都是张仙师的功劳。这些天来陛下多次召见张仙师,与他共论长寿、成仙之事。”他不动声色的一抬眼皮,又道:“陛下还记挂着义父您,叮嘱张仙师若有空闲,便也为您炼制几枚丹药,愿您长命无忧。”
“陛下隆恩,我感激不尽。”席承福从坐席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席星年的跟前,俯身看了看他额上的伤——鲜血与茶汤混在一起,让他半张脸看上去有些可怖,好在席星年模样生得漂亮,那张脸在可怖之余,仍有三分赏心悦目的风姿。于是席承福轻笑了一声,将一方丝帕丢到了他的面前,“擦擦吧,你是要在御前侍奉的人,总得注意些仪表。等会去奚官局上点药,若是留疤了,倒是我的罪过了。”
“是。”席星年捧着丝帕,膝行到一旁,给席承福让开了一条道路。
甘露殿外传来了烈马嘶鸣的声音,是马夫将席承福最钟爱的大宛马牵来了这里。宫中不许驰骋,可席承福不必遵守这项规矩。这位如今已年过半百的老宦官鬓边生了白发,可身姿挺拔如昔,他早年做过河北藩镇的监军,亲自上阵杀敌,到老了也依旧英武不凡。五十八岁的皇帝如今就连走个路都是晃晃悠悠,身上一股迟暮之气,五十六岁的席承福乍眼看起来,却还是壮年的模样。他翻身上马,鞭声破空,宝马疾驰而去,只留给人们滚滚的烟尘。
席星年那群义兄忙不迭站起,庆幸又逃过一劫。有人上前搀扶起了席星年,告诉他:“义父心情不好,对你严厉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义父有意拉拢那位张仙师,可惜失败了。义父正在气头上呢。”
“张仙师拒绝了义父?”有供职于内园的宦官消息不是很灵通,好奇问道。
“何止拒绝啊,张仙师言辞之间,对义父颇为不屑。他们看起来是要做敌人了。”席星年摁着伤口,木然的说道。
众宦官一片哗然。一半是在好奇那位张仙师为何如此狂妄,另一半则是已经开始在打赌,赌那神棍会以怎样的下场死去。
席星年没有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他站在甘露殿的门口,眺望着远处出神。甘露殿外是甘露门,据说十年前席承福发起宫变,正是在甘露门前诛杀了当时的武宗皇帝的太子,成功拥立了当今圣上登基。他也因这份拥立之功得以富贵至今。
可正如席承福自己所说的,君心难测,圣恩易变,即便是第一等的大功臣,得意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如果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真的能预知未来的话。
何况就算席承福还能继续在神策中尉的位子上待下去,席星年也不想继续跟着他。摁在额头的手无意识的加重了力度,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
他还是希望那位柏学士能争气点,争取早日成为如吕雉、梁妠一般的人物,他不在乎牝鸡司晨会不会扰乱谢家的江山,他只希望自己以后能找到一个靠谱的靠山。
柏琳云并不打算为救孟馥豁出性命,然而她营救孟馥的手段,却又简单粗暴,仿佛是在送命。
她既没有去跪倒耿婕妤面前,求她高抬贵手,也没有去找靠山救兵,而是直接赶到孟馥受刑地点,喝令行刑的宦官住手。
当时孟馥已经几乎被打死了,幸好年轻身体健朗,这才勉强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她血肉模糊的身躯让柏琳云感到心惊,于是面对着那群行刑宦官的态度也就愈发的不客气。
耿婕妤并不在场,她是娇滴滴的美人,怎么可能冒着风雪亲自监督行刑的过程。皇帝眼看就要下朝,她得赶过去陪在君王身边。耿婕妤不在那事情就好办多了,柏琳云直接冒充耿婕妤身边的女官,命令宦官们放人。
她身上并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可她毕竟曾是做过太后的人,一言一行之中自有种说不上来的威严,有宦官本想查验她的身份,然而被她斜睨了一眼之后,竟是汗出如浆,不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