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5章 金枝玉碎(5)
这边嬉皮笑脸胡闹着,那边就得有人主持大局,要是整个军营都像那几个公子哥一样,还不早就乱了套了?这骠骑大将军杨信忠就像是支焉军营的定海神针,任凭这头怎么闹腾,只要有他坐镇,支焉就乱不了。
“从这里,东西二处都得细查,这营里人多,吃水是大问题,抽了空你带着人过去好好查看,竹管道不能有差错,有丁点不对就得抓紧着换,不然等坏了那天,断水断粮,稳不住军心。”杨信忠拿着张地图,长满老茧的指头在上面来回圈划。
他是大燕的骠骑大将军,整个支焉军营都归他管,原先他下头还有位将军,能帮着他看管看管那六个公子哥儿,分摊些军务,可惜去年底生病暴亡了,朝廷也没再分派人来,如今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杨信忠自个儿忙活,半年多的时间蹉跎得人都衰老了不少。
好在李方回来了,自己一手提□□的人,有些事儿交代给他,倒还放心。
李方点头应是,他前阵子回京办差,正巧遇上朝廷往支焉发配女子,这押送的任务便被丢给了他,原本他自个儿快马加鞭用不了几日就能回来,有了这差事,马车队伍走了半个来月才到。
“地图你拿着吧,我这儿还有。”杨信忠早饭都还没吃完,桌上摆着的盘子里还陈着半喇儿没吃完的馒头,交代完事情也顾不上接着吃,转身又回案上看折子。
“朝廷有指示?”李方把地图四四方方地折好,掖进胸前,又去收拾碗筷。
“没有,都是些探子发回来的线报。”杨信忠搭眼瞧了下他,“放着吧,让别人来收。那馒头别丢,晚上让人热一热,我当宵夜用。我记着你做副将也有三年多了吧?”
“有了,下官是二十八年五月进的副将。”
“嗯。也是时候了。眼下我也没个得力的人,赶明儿我上奏,给你讨个从三品将军的衔。要个个都像你这么省心又上进,我这白头发都能少长几根。”
杨信忠字写到一半,忽然又愁眉莫展,“原先那几个不省心的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校场点个卯儿就走是常有的事,这眼下又来了一帮姑娘家,只怕是更要被拴住咯。我呢,是管不住的,往上参奏也行不通,一来皇上纵容,二来人家的爹各个有本事,我参奏的折子能不能递得上去都说不好。”
说着还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只差咬牙切齿地恨铁不成钢起来,“那个小贺,有点头脑的,功夫也好,舞刀弄枪都会,就是可惜了,没志向。都说虎父无犬子,贺同舟那可是正经八本靠自个儿从兵卒摸爬滚打做到都督同知的人儿。去年刚来时看他对女色不大热忱,还以为是个可塑之才,没想到啊,也是个不上心的。”
“小侯爷年轻,兴许是还没定性儿呢。不过,他这回也领了个姑娘的,昨晚上他回营,来这边儿打过卯儿,将军您睡下了,他就来了又回了。”
“哦?”杨信忠唉声叹口气,显然是更失望了,没想到啊,这英雄还真是难过美人关。
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帐外头响起脚步声,贺照轩人还没进来,就听见他在外头喊上“杨大将军”了。
李方识趣地端着收好的碗碟出了门,贺照轩和他打了个照面,拱个手算是行礼,话也没说便彼此擦肩而过了。
按理说贺照轩只是五品守备将军,比李方副将的官职低了一级,该他给人家行礼的,但谁叫他生得好,身上背着个侯爵,这可就是李方比不上的了,一般人家那非得是立了功或者很被皇上器重才能一步就封到侯爵。
“真稀奇,什么风儿倒把你吹来了。”杨信忠低头写字,板起了脸,丝毫不像方才面对李方时那么随和了,“得有十来天没过来了吧,听说校场那儿也连着几天没看见人了。”
贺照轩拱手行一大礼,也不用人请,自己走到一边儿,把袍子一扬,稳稳当当坐下了。
“怎么不答话?”
“这不是出去散散心嘛,整天在这听着哼哼哈嘿打打杀杀的,人都要郁闷了。”贺照轩靠在椅背上,修得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现在扶手上,他面色正经,开口的话却很是玩世不恭。
“呵,有你那么散心的?到烟街柳巷散的什么心?”
“芳心呗。”贺照轩看见杨信忠瞪他,也凛了凛神色,不油嘴滑舌了,起身倒了杯茶给端过去,“我就是去听听曲儿找找乐子,那在家里,我娘也养伶人,湘官瑞官的,府上住着十几个呢,都是解闷的。”
杨信忠摇着头接过茶,差点被他气绝。他一介武官,不讲究文雅,茶递过来咕噜咕噜一口就饮尽了。
“听说你昨儿也挑了个姑娘?”
“是啊,合眼缘儿。”贺照轩经人一提,又想起昨儿那姑娘要哭不哭的样儿,一双眼湿漉漉的,扬着个脸看他,那倔强模样跟要上断头台似的。可到后面她也没反抗,任人搓圆捏扁,乖得像只兔子。真真是个有意思的。‘玉蘅’两个字在他心头滚过,留下绵绵细细的影儿,再抻长些,就变成个完整的人儿,落在他心里去了。
“你也读过书,红颜祸水的故事应当知道,少跟着他们几个胡闹,好好锻炼,好承你爹的衣钵。”
“哪有什么红颜祸水,自古英豪谁没个美人在侧,也没见人人被祸害了,嚷嚷着红颜祸水的都是推卸错处的草包吧!”贺照轩把杨信忠堵得没话说,“我们贺家有我爹建功立业,够可以了,用不着我了。”
杨信忠语塞,这人别的不行,嘴皮子的能耐倒是了得。
“杨叔叔,我来这就是混日子的,我爹娘我舅舅让我来我就来了,您都知道的啊。我来找您可不是听教诲的,我是来请您喝酒的。我弄了十只羊两头牛,明儿就能送到,到时现杀现宰,烤了吃肉,也给将士们开开荤,上回我答应给他们的犒劳。对咱们月下小酌,也是乐事。我先来知会您,知道您忙,您把时间空一空,等明儿都弄好了,我再让人来请你。”
“别的你是不行,吃喝玩乐你比谁都行,要把这心思都放在练兵上,你爹也就放心都交给你了。”
贺照轩不爱听念叨,听得他耳朵里都要长茧子,一出了杨信忠帐子,就拧着眉挖了挖耳朵。
但来都来了,还是得去校场看看的。
……
时光经不起搓磨,转眼就到了午后,秀娘领着玉蘅几个张罗着晒被子。
被子太潮,晚上盖着不暖和。
外头没有晒被子的地儿,想拉绳子也没架儿,小卒说要想禁得住晾被子的,那得往地底下打老深的桩再把树棍子埋进去,这太耗时,今儿是弄不好了。
这法子不成,她们便把桌子凳子都搬出来,将被子铺在上头。一回放不下所有被子,就先晒两个,隔一两盏茶的工夫再换别人的来。
雅布依抢在头前儿,先把自己的被子撂上去,昨晚就她自己住在这儿,这被子睡着有多潮她太知道了。
李方来时,正看见她猫着腰,胸口贴在桌面上,伸手想把另一边的被子铺平。李方嘴角一抽,实在看不下去,走到她对面帮她将折起的被角翻过去。
“死心眼子,够不着就不会走两步,绕到这边来弄?”
“嘿嘿,这不是昨天差点挨鞭子被吓傻了嘛,脑子转不过来弯儿。谢谢李将军出手相助。”
玉蘅就站在雅布依边上,被她这话逗笑了。她抬头看,李方像看傻子一样看雅布依。离得近了,玉蘅才注意到,李方左边眼角下有一道疤,黄豆粒儿大小。其实他面如刀削,五官硬挺,只是皮肤黑了些,显得他一脸凶相。
“李将军,我看你官职也不低,昨儿怎么没见你也过来,莫不是看不上我们……”
雅布依自来熟,也不记仇,已经和李方聊上了,玉蘅扶额,也只能是无奈地笑了笑,打算要回帐子里帮秀娘拾掇别的去了。
步子刚迈出去,一抬头,瞧见前面不远处贺照轩正抱臂站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日头从他身后照过来,有些看不清他神情,但他身量高挑,往那一站挺拔俊逸。
玉蘅愣在那,半天没挪动步子,身后雅布依还叽叽喳喳同李方聊着,但她一句没进去,食指绞在一处,心也是乱的。
乱的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谄媚,或是坦然?
她们之间没有感情,身份也悬殊,却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她是他手里握着的浮沙,他不高兴了,便能一挥手讲她扬进风里,她连喊冤的机会都没了。
她一瞬之间懵住了,像置身在雾气茫茫的竹林里,环顾四周是一样的灰白一片,往哪里走都走不出迷茫。
“也就分别小半日,怎么,这是不认得我了?”
玉蘅回了神,呆呆看着已经站在她面前的贺照轩,下意识退了一步。他看在眼里,手伸过去,拨开她交缠的玉指,握紧手里。
她被他带着往前走。
“外头太晒,这儿人也多,去我那儿坐吧。”
玉蘅的目光从他头上的翡翠束冠挪到二人交缠的手,她忽然觉得厌恶,她这会儿想明白了——
她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是他手里的玩意儿、剑下的猎物,是打一巴掌,还是给颗甜枣,全看他心情。
玉蘅悲从中来,许多许多隔了夜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