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狂(1/1)

首发：~第4章 少年狂

荀攸躺在榻上，漠然的看着屋顶，刚有一拨来探病的人已经打发走了，只留了阿鹜在边上坐着。人病着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嫌烦，刚刚一堆人围在面前嘘寒问暖，弄的荀攸不胜其烦，聊了几句就闭眼假寐，那帮人总算识趣一看这架势就走了。早几日病重的时候世子还来端茶送水的伺候了一阵儿，本以为世子不过是奉父命过来应个景，没想到伺候人却不含糊。

门外忽然传来高低错落的啼哭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几个侍妾又过来探病了，哪里是探病，这啼哭倒像催命。荀攸厌恶的想着，刚想叫阿鹜去把那几个女人赶走，微微抬头，却不见阿鹜，只听得阿鹜在门外言语了几句，女人的哭声便没了。荀攸笑笑，这么多侍妾就是阿鹜最合心意，只有早亡的发妻能盖过阿鹜一头。门外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估计是那群女人走了吧。阿鹜看着那群人走远了，摇摇头合门进屋。

荀攸看见阿鹜进来，笑着说：“真是难为你了，好在你应付得过来。我身后倒可安心了。”“先生，你若在阿鹜陪你，你若去阿鹜也陪你去。”“阿鹜，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两人都不作声了，阿鹜依旧坐在一边做针线活，荀攸依旧瞪着屋顶。耳边传来轻轻的虫鸣，过往的一幕幕却不由自主的浮现，那一个个故去的亲人就轮番在眼前出现，母亲、爷爷、发妻、长子、还有堂叔荀彧。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些人生痛事都被荀攸占全了。发妻是在去蜀郡的途中病故的，这让荀攸非常难过，在房陵隐居了很久，直到曹操来信征召。长子亡故直接导致了他缠绵病榻，至今未愈。荀攸几乎不生病，但是这次，他感觉自己时间不多了。若是能再上一次战场，也算了结了自己的早年的心愿。

正胡思乱想着，有仆从进来通报说丞相和钟相国来了。阿鹜起身退了出去，门便开了，曹操和钟繇一前一后进来了。钟繇皱着眉头不说话，曹操却双眼含泪的轻唤了一声：“公达先生。”便不再言语。荀攸看着沉默的二人，忽然笑了。“别这么看着我，终归是有这一天的。”“先生不可胡言，”曹操闻言含着的两泡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握住荀攸的手说：“莫多想，早些医好了，操还指望先生一起征伐天下！”荀攸回握住曹操笑言：“借主公吉言，攸入秋前必定能好。主公欲征何方？”曹操拭了泪言道：“孙权小儿还需敲打敲打。”“主公出征之时攸定相随。”曹操听了也换作笑颜，又说了会话，怕荀攸不耐，留下钟繇自去。待曹操走远，钟繇才问道：“公达为何急着出征，即便入秋便好，也缠绵日久，为何不多休养一阵？”荀攸却敛去笑容正色道：“元常可还记得那年朱建平给我批的命？”钟繇惊道：“记得，那时我还说要嫁掉阿鹜。”“元常，帮我照顾阿鹜。”荀攸微微起身，握住钟繇。钟繇忽而站起身，压抑着怒意道：“你都安排后事了，还要随主公出征？！”荀攸手中一空，怔愣了一下，又躺倒在榻上，叹气道：“就是怕没有下次。”钟繇也跟着叹了口气，坐到榻上，扶起荀攸，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沉默了一会，荀攸忽然说：“过几天我家的小老虎要回来了，芝草去邺城接他们母子了。”“主公让接的吧，适儿可回来？”“适儿不得回。”“等你家小老虎来了，我与你做个儿女亲家，如何。”“不好，你又没孙女，不怕乱了辈分啊。”“逗你玩呢，我怎么能平白比你小一辈。”言罢两人都笑了起来，又笑闹了一阵，荀攸觉得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钟繇也看出来了，却不敢多闹腾，又扶荀攸躺下，自己回家去了。阿鹜从门外进来，坐于榻前，沉声说道：“阿鹜不会改嫁的。”“元常开完笑的，”荀攸微微抬起头，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子，说：“我只是让元常照顾你生活，我不会干涉你，他也不会。”顿了顿，又说：“你可随心所欲。”“是，先生。”阿鹜闷声说道。阿鹜又想说点别的，只是应了这一声，心中满满的都是痛楚，再也开不了口，说不出声。即便是平时，阿鹜也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此情此景，更是不能言语。若是芝草在一定能谈的热热闹闹的，阿鹜这样想着，越发盼望芝草能早点回来。

约莫过了五六日，在阿鹜盼的望枯双目的时候，芝草总算是回来了，一同回来的除了荀攸的孙子，还有荀攸的长媳夕云。对于荀攸的孙子和儿媳，阿鹜不太熟悉，毕竟一个在许都一个在邺城，一年也来往不了几回。只面子上能过去就好了，于是阿鹜浅笑着让这二人进去了，却把芝草拉到一边说起体己话。“路上还顺利吧，”阿鹜拉着芝草的手轻声问道。芝草点头笑道：“如今这世道太平多了，搁二十年前我还真不敢一个人就带着妇孺上路。”阿鹜抬手一点芝草，“是啊，可二十年前我也没少见你一个人在外面奔波，现在倒是胆子小了，可见样子虽没变，岁数还是没白长。”“嘁，你以为我不想长老啊，”芝草忽而压低声音，“眼看着容貌上就比你小一辈了，我能甘心？”阿鹜听了也不言语了，虽然青春永驻是女子的梦想，但是芝草背后的辛酸她是知道的，“你也进去看看先生吧”。两人这边正准备往里走，忽听得里边哭声起，立时慌慌张张跑进去，却发现只是荀攸把自己孙子弄哭了。芝草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荀攸捂着脸仰面朝着屋顶，小老虎还在大哭，夕云尴尬的在边上哄着孩子。见此情景，阿鹜掩面轻笑，芝草一如往常一般大笑起来，直到阿鹜瞪了她两眼。

芝草一直都是怕阿鹜瞪眼的，于是飞快的掏出许多小玩意儿，登时哄的小孩子破涕而笑。一时间屋内的气氛便好了起来，阿鹜把夕云拉到一边说起家常；芝草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听荀攸吩咐事情。听完荀攸的吩咐，芝草难得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夫人的墓地我会去寻找，但眼下先生应该放宽心，一门心思含饴弄孙好了；早一天好起来丞相才能放心带你出征啊。”荀攸并不搭话，只点了点头。这边正说着，那边小老虎也不认生了，吵着要爷爷讲故事。荀攸看着眼前的孙子，想着当年自己的爷爷可能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不由微笑。小老虎一看爷爷笑了越发的亲昵起来，径直爬到榻上。阿鹜微笑着引芝草出去安顿，只留下小老虎母子在荀攸面前照应。出了门阿鹜埋怨道：“先生闹着要出征，你也不劝劝，就顺着话说。”“这几位先生有哪个是能劝的动的？”芝草瞪着薄暮的天空幽幽的说：“我若是男子，也会期望马革裹尸的。”登时又让阿鹜气闷的说不出话来。

芝草在荀攸府邸又住了五六日，打好点行装，这才离府办事。许是孙子在面前心情愉快，许是药石见效，荀攸渐渐好了，等到出征前几日，竟可以每日舞一会剑。曹操见荀攸如此，也放心许多，虽说这回是征孙权，但实际上不过是去前线视察，带些补给和轮换的部队过去；可是毕竟路途辛苦，实在不忍心让荀攸抱病出征。

到了出征那日，荀攸本想骑马，却硬是被曹操按到马车上。荀攸拗不过，想想路程毕竟不短，便顺从的坐进车里。也许是路上风吹日晒饮食不安，也许是先前的好转只是假象，上路没几日荀攸便一日一日的精神不济起来，荀攸并未跟曹操说，一直强撑着。一开始曹操并未发现异样，等到过了庐江曹操还是发现了。可是还没等曹操开口劝荀攸回去，荀攸却已经笑着摇头。“公达，你执意不回的话先去寿春疗养几日。”荀攸才要开口，曹操一挥手道：“这是军令。”于是曹操军马向南去合肥，荀攸车驾向东往寿春。

到了寿春荀攸的病便一日重一日，只能每日卧在榻上。荀攸病势沉疴，脑子却意外的清明起来，往事一桩桩都浮现出来，深刻的，几乎遗忘的，在脑子里纷纷扰扰。浑浑噩噩了一阵子，这日却突然好起来，自己批了衣服，上了城楼东北角，一味的往东方眺望，望着自己出生的地方。早有机灵的侍者飞马出城急急的往合肥去汇报了。荀攸正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侍者送信过来，信是钟繇寄来的，絮絮叨叨全是问候叮嘱。看着信荀攸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正准备揣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锦囊里还有个东西，倒出来一看也是信。信是芝草写来的，只有东倒西歪的寥寥几行，说是夫人的墓已经找到，还要择日迁出，要等一阵才能过来。荀攸揣着信回了驿馆，写了三封信压在桌上，便又躺回榻上，盍然而逝。等曹操从合肥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荀攸不曾改变过的笑容。

建安十九年秋七月，丞相征孙权。荀攸从之，道薨，葬于寿。冬十二月荀夫人阴氏并葬于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