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百〇三回 遇匆匆,万家灯火寻烟迹
金鸡湖湖心岛。
白玉堂按捺着满腹心思, 客气婉拒了鸭形门几人的挽留之意,趁着时候尚早,与白云瑞匆匆坐船离岛。那恒山派的小子姜阳自然轮不到他挂心, 这赶着饭点上门,总得随友人一并饮酒用膳、好吃好喝一顿再走,也好避过那伙追杀之人的风头。只是鸭形门派来送客的船只摇摇摆摆地出了岛,姜阳没等到自家兄弟的热情招待,那鸭形门的掌门就先派人将江如晦与那位大师姐招去问话了。
这会儿刚过晌午, 秋日的风不觉燥热, 但顶头太阳暴晒多少有些晃眼。
白玉堂微微侧头, 目光从岛上树丛一掠而过,对藏于树后的窥视不以为意。他与鸭形门素无旧交可言, 这么大剌剌上门, 甭管有无阴私隐秘, 鸭形门的掌门与长老都难免心生忌惮,不见他彻底离岛绝无可能放心。要是寻常山门,他倒是能去而复返,悄悄探入其中。可惜这鸭形门借着水势, 确有几分铁桶一只的架势……他立于船的一端,低垂着眼,注视着随着小船左右晃动而荡开的水波。
水面清澈, 偶尔还有几尾鲤鱼在湖中探头又急匆匆地摆尾而去,更深处一片漆黑, 或是乱石生苔、或是鱼虾群聚、或是水草摇曳。
波光粼粼由近至远,不见水下动静。
更远处, 金鸡湖湖心岛上, 高楼之顶有二人负手而立, 眺望湖面、低声言语。一人正是先头见白玉堂就拂袖离去的中年人,另一人着寻常布衣,华发长须、面上还有好几道伤疤,几乎看不出他的长相。他还瞎了一只眼,似乎是多年前什么尖锐之物扎中了眼睛,左眼留了一个狰狞可怖的疤痕,任谁也难以想象此人乃是鸭形门的掌门人。
“……那白玉堂果真是为江左叶府而来?”
“他问话之时虽几番顾左右而言他,虚实难辨,也仿佛对鸿鸣邪刀有些兴趣,但真正探问的该是那江左叶府之事。此番叶道长为父寻仇,想必让展昭、白玉堂二人不大痛快,便盯上了叶家。”
“他们此行既是为那叶家,便不必掺合了。规束门下,这几日莫要出门招惹是非。”那鸭形门的掌门说到这儿,又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屋里。有人正用嘶哑的高声不快呵斥另一人,只是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也不见受训的另一人答话。
中年男人倒是对屋里的动静充耳不闻,只道:“掌门放心,门内弟子素来愚直和善、忠厚老实,岂会出门招惹是非……”
话未完,鸭形门掌门冷冷瞪了中年男人一眼,饶是他神色并不冷酷,在这张狰狞的面孔上仍是叫人心下一寒,“他们不会主动闯祸,也得看旁人放不放过他们。”他顿了顿,冷冰冰道,“十绝亭的事,都半年了还没查明白?”
中年男人噎住了,有几分讪讪。
他形貌忠厚,见着白玉堂还有几分脾气,可在这掌门人面前却如低眉顺眼如同任打任骂的孩子,“这……那日十绝亭挑衅,当是那几个十绝亭的弟子行事嚣张惯了,这才见色起意,并无特别之处。至于艳十绝此人……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十绝亭上下鱼龙混杂,可在她手中却如铁桶一只。蛊术操纵之下,无人敢背叛艳十绝,更别说撬开他们的嘴,打探艳十绝的底细和企图了。我猜着她若不是大理女子……”他声低了些,与掌门耳语了几句。
“……”风里一时寂静。
“此事你不必管,便真是见色起意,十绝亭与我们的梁子也结下了。”鸭形门掌门沉思半晌,许是想不通十绝亭找麻烦的用意,干脆道,“往后,我不想再看到这般意外事端。”
中年男人呐呐然应下了。
鸭形门掌门许是也心知此事有些为难于他,又道:“十绝亭如今在江湖上声势已成,传令下去,命门中弟子避退一二,莫要给他们找事的机会。”
中年男人应了,瞧其神态,对这般舍了脸面的避退之令极为习惯,一转眼又说起另一事:“那几个弟子可还有救……?草药方面,可要我再命人采买?”
“……不必了。”鸭形门掌门微微摇头,面上添了几分苦意,叹息道,“只怕是毒入骨髓,如今只能令其服下足量麻沸散,暂缓毒性发作,看看有无一线生机。”
中年男人不由大惊失色,“他们的面色无虞,也无中毒之症,怎就到此地步?连掌门都救不得……?”
“寻不出根源方是此毒厉害之处,若是早些发觉,或能想想办法,这都过去多少时日。若非头一回起就叫人拦下了,他们早就死在常州了。如今别无解药,迟早发狂而死。”鸭形门掌门皱眉说着,见中年男人几次吞咽口水,面上惧色难掩,又瞪了他一眼,“胆怯什么,不成体统。”说罢,他拂袖进了屋,余声随后传来,“探查十绝亭的几个弟子,速速命其归来,切莫节外生枝。”
中年男人忙追了上去,似乎还在问话:“……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要请……?”
“……”
四下寂静,只听小石子坠进水里,咕咚一响——船靠岸了。
白玉堂抱着小孩儿轻身下了船,扫过暗暗松了口气的撑船人,眉梢微动,正欲离去,又见码头上有个提着一大包药的年轻人匆匆赶至。他生的一张方脸、木讷温厚,乍一眼瞧着不大像什么江湖草莽,倒像是个寻常脚夫,也没注意一旁的白玉堂,喊住了撑船人。撑船人道了一句“师兄归来的挺早”,年轻人点点头,也不说话,便匆匆登船归岛。白玉堂的目光在这鸭形门的年轻弟子身上停留片刻,心不在焉地想着一事。
那鸭形门的大师姐说的不错,她门中弟子个个不像挑事之辈。
他们挑弟子当真是别具一格,瞧其面容一个比一个不起眼。早前在常州碰上的那伙就不说了,今儿上岛一眼望去,仿佛都是差不多模子里刻出来的。要说人都生的一双眼睛一张嘴,不过皮相而已,可也该是张张面目俱是不同,脾气性子各有千秋,偏偏这鸭形门不知低调惯了还是偏爱面貌寻常的,一个个愣头愣脑,像是一家兄弟姊妹。
这可是江湖门派挑门人,不是乡宦雇长随。
既开宗立派,自是一心传承,将门派的来日托给机敏聪慧之辈。纵使常言说人不可貌相,可谁人不爱气宇轩昂、一身英雄豪杰气概,道其日后定有大成就?便是世上英才鲜见,习武多载,如叶小差那般平平无奇的样貌,拔过刀、见过血、杀过人,亦生独特锋锐、见之难忘。
可这湖心岛上几乎千人一面,不是愚笨迟钝之状、便是唯唯诺诺之态,哪还像是个绿林好汉?眉宇之间没有半分习武之人的锋利。就连女弟子都称不上一句小家碧玉、钟灵毓秀,仿佛专挑这些不打眼的长相。
鸭形门的大师姐道半年之前十绝亭的人出言调戏门中师妹,才当街惹来祸端……这话或许不假,但十绝亭的作为绝非偶然。
白玉堂无意以貌相人,可这见色起意,总该先有美色惑人。
十绝亭更似故意找茬。
不过十绝亭打从立派以来,时常寻衅滋事,与名门正派纷纷交恶,恨不得将“魔教”的名头坐死了,便是有意惹事也不足为奇……
白玉堂顺着离去的船只,远眺那寂静非常、瞧不出戒备森严的桃花岛。隔着湖水,乍一看倒像是唐门那般与世隔绝、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世外桃源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漠然笑笑,收敛了心思,准备回城。
鸭形门中所得一二,细算来提及江左叶府之事几乎是屈指可数,难保他们有所隐瞒又或是身为门中弟子本就一知半解,问了个糊涂倒也在意料之中。反倒是那十绝亭在其中有所勾连,当真是意外之获。不过此时不是费心查那女人的时候,难说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魔教”是否如常州所遇的盗婴旧案一样,只是为绊住他与展昭的迷魂阵……
当然,也不能不查。
此女心思歹毒、不可小觑,或是拐卖案的突破口。便是无关,十绝亭屡屡在明面有所牵扯,查艳十绝亦能松懈幕后人的防备。白玉堂心下一条条梳理思绪,被他抱着的白云瑞等的不耐烦了,一手掐着咕咕叫的小肚子,一手扯扒了两下他的衣袖。
“爹爹,饿了。”
晌午都过去好久,小孩儿哪经得住饿。
若是他一人,正事忙碌,便是一两顿凑活了事也无所谓,摊上这小子比那猫祖宗还麻烦。他说展昭今儿非得把小孩儿转手推给他,恐怕是顾不上午时这顿饭了。不过乡野郊林也难寻果腹之物,待晚间再逮着那只猫算账。白玉堂轻轻一拍白云瑞的后脑勺,叫他抓稳,这便直奔城内。
苏州城内依旧是一片祥和之景。
坊间川流不息,挑担的货郎或是边走边吆喝,或是停在街角,给往来的小娘子摆弄手中的好货。又有书生骚客、侠士好汉、富商脚夫穿插往来。
河边轻舟停靠,正是一间药铺,一个戴着斗笠的干瘦男人驮着背、大声咳嗽着进门抓药;药铺旁的酒楼门前,一个面如生铁的大汉好大力气,单手提着一口大铁锅,同那掌柜的说着话,听着仿佛是给酒楼打好的铁锅送上门了;秋日天晴,云卷云舒,这下午的日头不热,就连小乞儿也要在巷尾石桥旁的柳树下瘫着身,舒舒坦坦地晒太阳。这正打哈欠呢,几个小乞儿留意到有什么东西砸落到他们怀里,他们挠着痒痒一翻身,捡起来一看,是铜板。
天上掉钱啦?!
小乞儿们大惊环顾,这就见着一枚接一枚铜板从天上,不对,是从河对岸高处划过一道道弧线飞落下来。他们跟着铜板仰起头,见那头的酒楼上开着窗,一个俊秀华美的白衣公子正站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