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四章:暮霭寂寥(下)
夜幕沉沉,铅云堆墨。冷月似刀,撕裂寂静,洒下无垠雪白。寒氲相伴,描绘飒飒朔风。月色下,一条清瘦身影,脚踩八卦迷踪,掌开六合乾坤。化转勾挑,吐崩破推,招招式式,精妙无论,尽展掌法精粹。惹得周遭群丐大声叫好。随即,杨羽清脚画圆,掌纳方,收招凝气,风止人歇。一套掌法行毕,虽是粗浅武学,但在众幼年乞儿眼中,如获珍宝。杨羽清放下身段,细细讲来,也耗得不少时候。此掌法,本是杨羽清幼年所习,用以理气、健体,与杨家“长门卸甲掌”自是不可相提并论。何况,依杨羽清心中所念,亦断然不会传授家门绝学。饶是如此,众人仍是全神贯注,不敢丝毫大意。期间,自是有人问及姓名。当下自身姓名颇多忌讳,便取其中“木”为姓,“青”为名。几番交谈,这群乞儿自幼为父母抛弃,不知姓名,与杨羽清现下多有相似。年少心纯,免不得心有戚戚。一一清点,恰有二十八人,已有计较,索性便以二十八星宿为名,以证玄道。星宿为名,上伐于天,下争于地,分化九野,无所可及。星宿四分,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掌拨轮星天上应,定就乾坤阴与阳。杨羽清心中窃喜,天赐星宿,要有一番作为?众乞儿听其解释,竟是如此威能,不免欢愉。“大哥”本就众乞儿之首,是以取自东方苍龙七宿,名为角木蛟。“小狗子”则以南方朱雀七宿中张月鹿为名。夜时过半,更声入耳,杨羽清不由心中一阵哀恸。想来自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亦是一声打更。再无与他人嬉闹心情,依墙坐下,仰望夜空,无星无月,竟是这般寂寥。众乞儿见他意兴阑珊,一时也再无话语,不刻便休息了去。不知过了几时,凉风吹过,杨羽清双眸忽而一张,眸中愁肠百结,付之苦涩一笑。见众乞儿沉沉睡去。这才转到一处无人小巷。墨云推移,已露出一片月牙,在深沉的夜空中,形单影只,却又格外皎洁动人,如真似幻。“哈!”
杨羽清凄然苦笑:“如今一切,都是裴风战与萧京所作所为。总有一日,我定要他二人身败名列,血债血偿。”
意由心生,接着清冷月华,纳仇恨为根本,展开杨家“长门卸甲掌”。一招一式,如封似闭,划圆成方,招行开阖。体内真气流转,渐入妙境。一套行法,出手之际,掌风霍霍,杨羽清心知,置身点苍剑派数日时间,自己潜心修习,功力已然更上一层楼。旋身,纳步,一掌,石破!“大哥,你的武功真好。”
循声望去,见是先前取名为角木蛟的“大哥”。杨羽清拭了拭额角汗水,收纳心性,故作轻松道:“从前偷懒太多,这点武功,若是当真遇到大派弟子,自保怕是不能。”
角木蛟只道他是谦虚,眼中透出无限神往:“倘若我们也有此般武功,便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杨羽清闻言,哑然失笑。拍了拍角木蛟肩头,示意夜已入深,是该好好休息了。翌日清晨,鸡鸣三响,众人尚在睡梦之中,忽听一人朗声说道:“来呀,今日我把兄弟带来了。”
闻言,角木蛟立时跳将起来。待得杨羽清缓缓起身,见其他人皆以严阵以待。循声望去,且见“混丐”一手拉扯着一个浑身淤青的弱小乞丐,身后依旧是昨日对阵角木蛟的一干人等。细细数来,也有十二名身形健壮之人。反观角木蛟一方,虽是人多,却大多骨瘦如柴,一时高低立判。杨羽清对着“混丐”心生几许好感,能为自家兄弟这般出头,的确是个重情义之人。如此,断然不必过于为难。不过,若是依仗强横,欺凌弱小,杨羽清自问不会袖手旁观。心中毫无畏惧,面带冷笑不言语,只是一手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混丐”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手上发力,生生将那弱小乞丐摔在地上。那小乞丐仰面倒下,口中吃痛。这一变故,着实出乎杨羽清等人意料。却听“混丐”坦然说道:“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对。这小四子受人钱财,欲挑拨我们。我西风烈说到做到,从今而后,西侧老巷就是你的了。”
他人如其名,性似烈火,也不再看小四子一眼,一撸双袖,命人拽起小四子,便要离去。杨羽清心生注意,快上一步,当先拦下西风烈:“那你们日后又当如何?”
看了看西风烈带来的兄弟,接道:“如今西侧老巷交出,又如何安身?”
西风烈见当先说话之人竟是眼前这看似富家子弟,角木蛟等人又全无异议,心下了然。哼声说道:“此人既然挑拨如此,我决然放他不过。至于日后如何,尚且与你无关。”
杨羽清笑道:“我也想看看是何人在其中作祟。不如一并前往,看个究竟。”
便在此时,听闻一声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见是以为颇为瘦小的乞丐飞奔而来。西风烈闻言,朝杨羽清道:“若是想看,跟来便是。”
杨羽清暗笑:“能有次作风,想来不是年长之人。这等心性,怕是你也对付不了。”
不过心有注意,也不说明,朝角木蛟等人微微点头,随着西风烈等人浩浩荡荡出了胡同。一行四十余人,这般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甚是引人注目。两侧路人见状,眉头微皱,与相邻之人小声议论,不敢大声非议,免得徒惹是非。几转几绕,众人停在一间酒楼前。自下而上,酒楼高有七层,虽算不得富丽堂皇,却是极为古朴典雅。墙生七面,檐角与寻常酒家不同,并未雕琢飞凤潜龙,而是刻以鼠牛狗鸡虎兔马七种动物,分别代表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嗯?”
杨羽清稍作沉思:“七角七楼,如此七七之数,为大衍之数,是为皇极。此间主人,若非大权在握,便是心有反意。”
思绪一瞬,见得门匾竖挂,题有“大衍雅居”四字,漠然一笑:“这道当真有趣了。”
思忖之间,随着西风烈等人停在门前。楼中装饰,不见奢华,更添精雅。一桌一椅,一花一屏,错落有致。东瓶西镜,摆放极为讲究。角楼设有君子之兰,赋有文静朴质、高雅淡泊之意。“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主人如此坚贞,却是不知坚持几许。”
杨羽清双眸四扫,见楼中客人,零零星星,多是只身一人,独自品茗,相互之间,并无交谈,对于一群乞丐入内,只是一声冷哼,也不多话。左侧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一位公子模样的孩童,神情积分傲慢,偶尔抬头,一瞥众人,也是全无表情。片刻,小公子忽得一拍桌子,叫了一壶好茶,三个汤包,举起筷子,细细品尝起来。一啄一饮,极为文雅。西风烈也不在乎他人眼光,指着小公子,对生拉硬拽而来的小四子问道:“是他?”
小四子面色闪过一丝惊惧,见小公子并未抬头看来,这才慌忙点了点头。只听角木蛟“咦”了一声,小声说道:“前些时候,我们也与这人发生冲突,应该是他了。”
杨羽清见小公子衣着华丽,恐是权贵中人,不好相与。若当真较真,难免生有不测之危。当下与西风烈等人商量一番,欲与西风烈、小四子三人先行步入,其余众人守住门口即可。若是突生变故,以西风烈与自己的本领,想要脱逃,并不困难。从怀中取来些许碎银,交到店家小二手中,这才进入。三人入内,毫不停留,径直走向小公子。小公子正自得美味,一见衣衫褴褛、浑身脏乱的乞丐,大是反胃,叫道:“小二,如今这大衍雅居,怎么连阿猫阿狗也可擅自来去。还不快给本公子轰出去。”
见他七八岁上下,脸上稚气未脱,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身份地位,恐不一般。店小二本见杨羽清出手阔绰,也非市井众人,未曾拦阻。而今听着小公子一声大喝,一时不知所以:“这……这……”小公子横了他一眼,骂道:“该死的奴才,还怕本公子给不起钱么。”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半拳大小的白银,乍看之下,无论色泽光度,较之杨羽清所付碎银,只优不劣。也不等店小二回话,甩手便将白银摔在店小二身上,神气道:“把他们的臭钱还了,快让他们滚远些。”
杨羽清倒是眼尖,见白银底座刻有官文印记,并非是民间流通之物,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朝廷的人。”
转念想来,所幸并非点苍剑派弟子,放心不少。他既然有意收纳西风烈,自然抢先发话:“莫不是这家雅居被你一人包了么?”
如此一问,四周客观纷纷抬头,虽不言语,眼中戏谑之色,却是溢于言表。小公子不想乞丐之中尚有人敢与自己顶嘴,一愣之际,继而骂道:“这该死的奴才,凭你也配过问此事……嗯?”
一声惊异,正是认出了杨羽清、西风烈中间的小四子,眼神一转,前因后果,了然在胸:“原来是你的臭乞丐,快出去,莫叫本公子亲自动手。”
一喝之间,右掌拍在桌上,两根筷子,竟有大半陷入桌上。此等手劲,绝非幼年孩童所有。杨羽清、西风烈均是习武之人,只此一眼,便能窥出眼前的小公子,定是身怀武艺。小公子一手立威,也不逗留,转身朝楼上跑去。杨羽清暗叫不妙,怕是要搬救兵,如何肯依?口含真气,快步急追,脚走奇门,三步并作两步,欺近身前,扬手挥舞,抓住小公子手腕。只觉入手软若无骨,不由一怔。那小公子手腕被制,顿时恼羞成怒,反手一巴掌,打向杨羽清脸颊。杨羽清应变及时,撒手错步,连退三尺。小公子更是怒气攻心,拳掌不饶人:“该死的奴才,看打!”
说话间,一双粉拳连打带消,起如鸿毛,落如重锤。杨羽清见他下手凌厉,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扭身连避,引得小公子心火更盛,行招无忌。杨羽清待得小公子身形靠近,当即展开擒拿手法,避开要害,一牵一卷,一缠一端,借势转身一拖,竟将小公子摔下楼梯。小公子吃痛之间,却见小四子身侧高壮乞丐,合身扑来,一腿扫向自己腰部。见他不避不让,手拨风云,借力一转,反将西风烈丢在地上。于此同时,杨羽清翻身下楼,起手一掌,看似非招非式,实则暗含内劲,有意一举击溃小公子。小公子回身相应,又闻劲风过耳,西风烈竟弹跳而起,挥拳打来。眼见小公子一时技拙,应接不暇,忽听一人大喝一声:“尔敢放肆!”
声如洪钟,惊震雅居内茶杯隐隐颤栗。杨羽清、西风烈正自头晕目眩之际,乍见一条惊鸿人影,宛如白练,自上而下,化作白鹤展翅,威然而至。未待众人目光停歇,来人虚影化变,衣袍连翻,一掌拖住小公子腰间,一掌挥扫,点拨风云,震开杨羽清、西风烈二人。此人本无伤人之心,一掌发,却未用真力。饶是如此,杨羽清亦连退数步。西风烈功力稍逊,踉跄之间,跌坐地上。且见来人浓眉大眼,脸型方正,肤如古铜,正气凌然。长身而立,犹如宗师,不怒自威。一身灰布长袍,虽然质补,却难掩本身气度。此人目光横扫,见杨羽清退步之间,脚踏玄妙,看似节节败退,实则暗中化去身受劲道,不由一惊:“少年人,你不简单。”
放下小公子,折身一跃,宛如游龙腾翔。双指骈剑,直指杨羽清眉间。照眼之间,已知来人非凡。杨羽清不敢怠慢,退步,运掌,拨乾坤,运方圆,掌中奇妙,欲再化来人功法。那人也是试探为先,未下杀手。但觉剑指力道稍有消融,转即身形再变,广袖伸展,方一黏上杨羽清衣袂,便如一张无形大手,牵引杨羽清招式变化。一送一带,又将杨羽清推开数步。杨羽清早留有后招,一觉不敌,脚踏罡步,化三三之势,层层卸去劲力。“嗯?”
那中年男子稍一迟疑,眼中透出一丝赞许:“少年人师承何处?”
“哈哈,丘老弟如此问,莫不是要挖人墙角?”
不知何时,楼道上又多出一位身着仙鹤长袍的中年男子。长袍男子面目清秀,双眸透露精明,一脸笑意和善,令人心生亲切。他身后跟随着五名与杨羽清年纪相仿的幼童,一字排开。五名幼童各个神情淡漠,冷眼扫来,不着丝毫情感,看不出心中喜怒。一行六人徐徐走下,待经过小公子身侧之时,走在最后的幼童突然张口问道:“六姊,刚刚可是这野小子欺负了你?”
小公子冷哼一声:“凭他?本公子何等手段,这该死的奴才怎能欺负得了!”
虽是吃亏,但心中傲气,仍是不愿承认。那长袍男子闻言色变,语气骤然一凝,正色道:“孤云,不得放肆。”
小公子竟不敢回嘴,只是心头一阵委屈,不敢明言,只得躲在五名幼童身后。先前发问的幼童心中了然,狠狠瞪了杨羽清一眼,却是碍于长袍男子威严,不敢发作。长袍男子冷哼,长袖愤然一甩,随后双手复又背后,不见脸上丝毫怒意。径直走到灰衣男子身前,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依丘老弟所见,此二子武功如何?”
丘姓男子对这“老弟”二字,似是敬谢不敏,却故作友善。一手指向西风烈,道:“此子根基深厚,精通‘八极拳’,同龄之中,的确为佼佼之辈。然,一身修为皆在招上,却乏于稳固内劲,对于‘八极拳’难以再深入。”
西风烈闻言,本是心头一怒,正欲出言喝骂,转而想到初修“八极拳”时,家门武师所言“拳简劲雄”四字,顿时哑口无言。丘姓男子并未注意西风烈神色,眼光已转到杨羽清身上,眸子深沉,只一瞬,心有定论:“若是在下尚未眼拙,此子适才利用腾挪辗转之法,一影四化,卸去受身之力,踏步之中,暗含易理。若是所料不差,如此身法,应是出自诸葛八卦村的‘行云步’。只是诸葛八卦村多年未曾入足武林,又怎会放任一个孩童,行千里之远?”
杨羽清浑身一震,不想适才情急之下,所施展的身法,竟被这丘姓男子一眼看穿,不由心中戒备。不知此人身份,想来也非凡夫谷子。而他身侧长袍男子,衣袍绣有仙鹤腾飞,如此衣着,定是出自庙堂。此时若是暴露诸葛一脉,怕是多半要受自己牵连。深思之下,冷哼一声。“嗯?”
长袍男子稍作惊异,看着杨羽清故作淡然的模样,不免来了兴趣:“如何?莫非看不起诸葛八卦村么?不知少年人出身何门何派?”